因柳容止去迎接沈云破, 故而此刻只有景城与沈错坐在餐桌前相对无言。
沈错惦念着姑姑而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朝门外张望,景城隐晦而探究地望着她,思绪千回百转。
沈错是柳容止唯一的女儿,无论她曾经的身份如何, 迟早有一天会回归宗室, 所以今日见她虽不在景城的预计之内, 但并不十分出人意料, 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至于见沈云破,景城可真是一点儿都没想过。要知道她姑姑把那位教主藏得密不透风,甚至为了陪她连自己也是足不出户,如今突然给她介绍沈云破, 其中显然有更深的意味。
“看什么看?”
沈错五感敏锐, 即便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忽略景城的目光。她原本想要无视对方, 可是柳容止迟迟不归, 景城又越来越肆无忌惮,这才忍无可忍。
若是过往, 她可不会允许他人用如此无礼的目光偷窥自己。
景城贵为公主, 性子中自有不服输的部分, 方才第一眼对沈错的惊艳已经让她懊恼不已,如今即便是做样子也不会表现出惧怕沈错的态度。
“怎么,你难道是什么无盐丑女, 还怕人看不成?”
沈错惊异地看着景城, 仿佛她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
“难道我好看就要给你看吗?”
景城一噎, 一时竟找不出反驳的话,沈错继续道:“我与你又不熟,若不是为了见姑姑,谁要和你一桌用餐?”
她明明白白地摆出排斥的态度,景城也不再掩饰,冷哼道:“你以为本宫愿意与你一同进餐?本宫也不过是看在姑姑的面上而已。”
“既然如此,你为何一直盯着我?”
“本宫只是觉得你与姑姑一点儿也不像……你真的是姑姑女儿吗?”
“别本宫本宫的,好似有多了不起一样。我是不是你姑姑的女儿,你问你姑姑不就知道了吗?好像我很稀罕一般。”
沈错过往也是一宫之主,听到如此自称,颇觉刺耳——不就是公主吗?一看就是文不成武不就,还敢如此眼高于顶。
景城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无礼之人,脸色发黑,良好的教养都差点维持不下去,想对沈错破口大骂。
“呵,连宗室女的身份都不稀罕,你真是好大的口气。”
沈错微微皱起眉,一脸迷惑地望着景城:“所以……究竟有什么好稀罕的?”
景城作为帝女,从小听着父皇与姑姑的事迹长大,对于自己公主的身份以及皇室有着极其强烈的自豪感,见沈错如此态度哪里还能忍,气道:“天下哪里还有比皇家更尊贵的家族,你装什么蒜?”
“呵,我虽烦儒家,但对孟子所云‘民贵君轻’之言颇为认同,你所说的尊贵究竟是什么尊贵?是权力更大?是吃穿用度更富足?还是说,皇家就能拥有比百姓更长的生命?”
她轻蔑一笑,望着景城道:“我对皇家原只是个人好恶而已,与尔等品性如何无关。没想到你身为公主却如此狭隘,看来我的直觉并非偏见。”
“你——”
景城两次败于沈错之口,终于发现此人看起来虽然眼高于顶,但满口伶牙俐齿,能将人驳得哑口无言,实在不宜与她发生口舌之争。
“不要你你你了,我们不如直说。今日我难得见姑姑,并不想与你发生无所谓的争执,待会儿我们还是不要勉强交谈为好。”
“哼,求之不得!”
“也不要因我貌美而一直盯着我瞧。”
“……”
景城从未被人气得如此厉害,也从未如此吃瘪过,此时气恼得满脸通红,却只能狠狠地偏开头。
沉默很快在室内蔓延,景城被沈错气得没办法继续思考,只想着能教出如此无礼的侄女,恐怕姑姑看上的那位教主也并非是什么良人。
唉,姑姑再如何英明,还是被情爱蒙蔽了双眼。她曾经就觉得,姑姑不顾祖母激烈的反对,甘冒天下大不韪也要与那魔教教主厮守终生,简直是不可理喻至极,如今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
景城思考着回宫后要如何向母后禀告此事,正在此时,沈错突然站起身向门外迎去。景城下意识看向她,只见方才还一脸烦躁的沈错此刻露出了赤子一般单纯天真的笑颜。
很快,门边出现了两人的身影,一位是景城熟悉的长公主,而另一位……
“姑姑!”沈错快步迎上两人,向着另一位白衣女子连声道,“无妄好想您,您记得无妄吗?您身子好些了吗?”
景城此时已看清沈云破的容貌,半晌都无法回神。
她原以为沈错之姿容已是世间罕见,却在看到沈云破之时才明白什么叫皓齿星眸、靡颜腻理、仙姿佚貌。来人长身玉立、发如墨云、衣袂翩翩、出尘脱俗,眉目间却有惝恍迷离之态,叫人一望便心生怅然。
对方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虚无的目光轻飘飘地望过来,淡色的瞳眸中显出一丝柔光。
景城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站起了身。
“今年没有陪你过生辰,姑姑对不起无妄。”
沈云破口中对着沈错说道,目光却是望着景城,唇角露出十分清浅的笑意。
景城耳中听得她的声音,只觉得如同珠玉落盘、清风抚竹,淡雅清新异常悦耳。而那双比常人要淡一些的眸色,像是有将人吸入其中的妖异之力,只是被她如此望着,便无法思考其他。
景城虽不知沈云破具体年岁,但既然是她姑姑中意之人,那必然已年逾而立。然而她看不出沈云破身上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甚至比她姑姑看起来还要年轻。与沈错与其说是姑侄,不如说更像是姐妹。
两人容貌虽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
沈错目中含泪,摇头道:“不怪姑姑,是无妄没办法赶回来。您收到我中秋送回来的礼物吗?”
沈云破从景城身上收回了目光,望着沈错道:“嗯,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也为无妄准备了礼物。你不是一直想要一支玉箫吗?我做了一支,音质与紫竹全然不同……”
她声音清冷缥缈,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情与柔和,让听者有种说不出的安心和信赖。
景城见三人站在一处,有种莫名的无措感。她想要出声,又觉得不该打扰沈云破,想要上前,又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际,柳容止打断了姑侄俩的叙旧,拉着沈云破道:“有话坐下再说,不要站在门口。我之前说要为你介绍景城,你看她都等急了。”
沈云破还未说什么,沈错已经面露不满,鼓着脸气恼地看向了景城。不过景城此时完全没空理她,脸上飞起羞涩的红晕。
“姑姑……”
柳容止牵着沈云破走到桌边,先前犹如狂犬一般的沈错犹如温顺的绵羊一般跟在沈云破身边,神情作态犹如稚子。
可景城此时一点儿也无法嘲笑她,甚至开始反省起方才自己那无知狭隘的猜测。
“景城,这位是错儿的姑姑,也是原天明教教主。如今是姑姑府上的长史,也是姑姑看重的人,你便称呼她一声沈姨吧。”
“这……”景城素来听柳容止的话,此时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沈姨”两字,沈云破看起来如此年轻,又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叫她沈姨实在是……
“姑姑,我还是叫她沈长史或者沈教主吧。”
柳容止眉尾一动,沈云破已望着景城道:“你是叫景城吗?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景城总觉得沈云破的声音和目光似有深意,被她如此瞧着心中便有一丝慌乱。
“景城只是我的封号……在我有记忆之后该是没见过您的,否则如教主这样的人物我不会没有一点儿印象。”
沈云破面露遗憾:“原来如此,我不记得过往的事,只是觉得你颇为面熟,唐突公主了。”
景城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摇了摇头。
她从未有过如此慌张无措的时候,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她这番反应不仅丢了姑姑的脸,还给沈教主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柳容止摸了摸沈云破的肩膀,笑道:“我哥哥的女儿之中景城最像我,你大抵是因此觉得她眼熟。”
景城与柳容止确有几分相似,沈云破看看柳容止又看看景城,点头道:“难怪了,景城韶颜稚齿,我一时竟没发觉。”
景城一听顿时心中一沉,有些心虚地避开了柳容止的目光,沈错却已经捂着嘴,以免自己笑出声了。
柳容止看起来颇为年轻,但毕竟年逾三十,自是不能与破·瓜之年的少女比青春稚嫩的。沈云破说景城年轻貌美因而未曾察觉两人容貌相似,虽并未贬低柳容止,但显然意有所指。
柳容止脸色微沉,却没对沈云破发怒,只淡淡地扫了心虚的景城与偷笑的沈错一眼,便叫侍女上菜。
沈云破虽已听了柳容止的解释,但似乎仍对景城十分好奇,目光直直地望着她,主动搭话道:“你方才说景城是你的封号,那你闺名叫什么?”
如今女子的闺名虽不像过往那般不能示之于外人,但景城作为帝女还是有一些顾虑的,迟疑地望向了柳容止。
沈云破见她不答,又问:“你是否叫絪缊?”
景城惊讶地看向沈云破,正要答话,一声瓷碗摔落在地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
柳容止死死地盯着沈云破的脸,连手边的碗筷被碰落在地也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