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城从柳容止的房中出来, 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完这些往事,她的心中无比沉重。即便柳容止是她的姑姑, 她也无法为其做过的事开脱。
可在那样的境地之中想要争夺天下,谁又没做过几件不义之事呢?
怪只怪姑姑终归是动了真情, 若非如此,她如今也不会这样痛苦。
“唉……”
景城想到柳容止的状态, 心中十分担忧。在此之前,柳容止的身体一直不错,即便有些旧伤, 在细心调理之下也没怎么发作过。可这一次,真是应征了那句病来如山倒。
人有的时候活的就是那一口精气神, 若心中没有求生的意念,即便是用再好的药,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柳容止不止是身体消瘦, 之前摔落山道受的伤也迟迟未好。御医说她的腿脚和眼睛怕是不能根治,要做好跛脚目盲的准备。
景城自小最崇拜的便是柳容止, 一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便是不忍。
“你这一声叹息是为的谁?我姑姑,还是我母亲?”
就在景城站在门口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之时, 耳边突然听到了沈错的声音。
经过这一次,景城对沈错的武功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也对她的胆大包天,任性妄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只是听到声音便吓了一个激灵。
“沈、沈错, 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景城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 扭过身后便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直接靠到了门框上。
沈错左肩受伤,左手被布条挂在胸前,右手拄着拐杖,神情冷淡地望着她。
“我一直都在。”
景城渐渐缓过神来,想起沈错方才的问题,惊讶道:“你听到姑姑和我说的话了?”
沈错的目光投到了景城身后,似是透过木门看向了其中的柳容止。
“哼,只要我想听,任何声音都逃不过我的耳朵。”
她说得狂妄,景城却毫不怀疑。这人被火器所伤都能恢复得如此迅速,内力之深厚简直恐怖至极。
“那、那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沈错静静地看了景城一会儿,突然道:“胭脂说是你命御医来为我医治的。”
对于沈错,长公主府的人除了敬畏防备以外还有恐惧忧患。就如同沈错从未相信过他们一样,他们也从没真正把沈错当作是柳容止的女儿,长公主府的郡主来看待。
这一次事件发生后,家中下人都在为柳容止忙碌,御医只有一位,又哪里敢做主让出来给沈错医治呢?
景城现出一丝懊恼来:“有什么问题吗?你这家伙连神志不清时都戒心深重,老御医差点被你打得鼻青脸肿。”
“我没有问题,只不过是来向你道谢的。”
若说之前景城只是有些慌乱,听到沈错这句话时,简直是惊诧惶恐了。
“你说什么?”
打死她也想不到,沈错这傲慢的家伙竟会向她道谢,还是在发生这样的事之后。
沈错眉尾微微上挑,现出一丝不耐烦的模样:“你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使了?”
这神情、这语气,是她认识的沈错无疑了。
“你这人怎么连道个谢都要讽刺人?”景城见她没有恶意,心情慢慢放松了下来,“姑姑已经休息了,你要是想找她,等傍晚再来吧。”
“怎么,你现在不怕我对母亲不利了吗?”
景城没好气道:“我听锦衣卫说了你做的事,也听姑姑说了……不论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杀姑姑,我都感激你。”
“感激是因为方才听了我母亲的那番话吗?”
沈错果然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景城知晓那番言论若出传出去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轩然大波,有些不自在地道:“我姑姑……或许不是一个好母亲,好爱人,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好人。但她确实是一个尽职的长公主,也是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姑姑。她犯下的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罪行,一定要说的话,整个皇室都该与她一起承担。”
沈错冷哼了一声:“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我没想过要清算过往的事。”
景城抿了抿唇,不自在变成了尴尬。两人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就在她以为沈错会离开的时候,对方却突然又开口道:“我姑姑爱过我母亲……你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景城一愣,怎么也没想到沈错站了半天竟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这是真是假,她又不曾亲身经历过,又哪里知道?
“我姑姑都说到这种地步了,总不至于还要在这方面对我撒谎吧?”
沈错神情愣愣,半日才喃喃道:“原来如此……只是母亲不配得到我姑姑的爱。”
景城想要反驳,却无奈找不到话语,最后只能含糊道:“过去的恩恩怨怨如今谁也说不清了,沈教主……我对沈教主的事深表惋惜。她的尸身藏于冰窖中,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错摇了摇头:“不必了,看过又能如何?我姑姑会活过来吗?人死如灯灭,我天明教并不在意死后之事,母亲既然在乎,便交给你们处理吧。”
景城此时才发觉沈错言行举止,神态表情与往日大有不同,反倒很有几分沈教主的意味,惊讶道:“可你之前还不准人碰……”
“我那时方在气头上,也免不了一个人之常情。”沈错瞟了景城一眼,“你这人怎的如此啰嗦麻烦,难道我抢走姑姑的尸首你便开心了吗?”
景城也觉得自己颇为没道理,却还是忍不住低声咕哝:“我又没这样说。”
沈错似是懒得再理她,拄着拐杖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沈错抬头看了看天空:“我与母亲相看两相厌,如今姑姑已经不在,我留在炎京也没有意义。之后我会回江南,这样母亲与你父皇也会放心一些吧。”
景城与沈错相处的时间并不久,两人也颇为不对盘。可真见她如此落寞,听到说这不知何时再聚的分别,心中竟也生出几分离别的惆怅来。
她父母健在,又是皇室最尊贵的公主,即便有不顺遂的地方,总的来说还是幸福的。可反观沈错……想起姑姑的话,她无法抑制地对这位表姐生出了一丝怜惜之情。
“你走之前,还是与姑姑说一声吧。”
沈错淡淡地道:“客人离开,知会主人是常理,你放心,我不会不声不响地走的。”
景城因那一点儿怜惜,没有计较她曲解自己的意思。
“表姐,你……”她原想说,就算沈教主不在了,沈错也并非孤身一人。然而想了半天,又觉得这话由自己说出来太过虚伪,最后只能改口道,“你保重身体。”
沈错没有回答她,只是拄着拐杖离开了。
胭脂一直在院外等候,一见沈错出来连忙迎了上来。
沈错看着胭脂似若有所思,胭脂被她看得心中发慌,忐忑道:“沈掌柜您怎么了?”
沈错移开了目光,拄着拐杖走在前头:“没什么,我打算待身体恢复一些便离开炎京,回严州去。”
胭脂一听,不禁喜上眉梢。
炎京虽好,但她住得并不习惯。无论是气候环境、风土人情还是这过分周到的待遇,都与她在严州生活时大不相同。
说实话,她真的很想念严州,很想念杂货铺,也很想念煎饼。
“那我回去就准备行李。”
“嗯……下山后我便命人送你和虎子去乾正镖局,你姐姐的师门最近虽然有些风波,但我相信很快就会平息。你们姐弟三人团聚,我也算完成了当初自己的诺言……”
沈错说完这句话后,胭脂便呆立在了当场,沈错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胭脂终于明白自己当时预感到的是什么了——沈掌柜要她离开。
“你把自己和虎子的东西都收拾好,不要怕麻烦,把能带上的都带上。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又尽心尽力地服侍我两三年,我会让白泉另外再给你准备礼物,保证你们姐弟三人没有后顾之忧。”
“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胭脂眼眶通红,哽咽道:“沈掌柜,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所以你要赶我走?”
沈错似是不解她为何这样问:“我是不是赶你走,而是让你与家人团聚。霍梧桐是你和虎子的姐姐,她希望你们能回到她身边……你们也本该团聚。”
“可是您明明说过,想要我留在您身边的……”
沈错叹气道:“先前是我太过任性,无理地阻碍你们姐妹团聚。我母亲说得对,家人就该在一起才是。如今不过是把一切拨回正轨而已,你不要多想。”
眼前的沈错是如此陌生,那个会撒娇,会胡闹,会任性的沈掌柜似乎消失了一般,剩下这个会为她人思考,会说得体话语,会成熟处事的扶风郡主。
这似乎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事,短得让胭脂措手不及,无所适从。
她明明已经想好,从今往后都陪在沈错身边,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通知打乱了所有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