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幸子赌气搬走后,薛翰臣的心就始终没有安宁过,他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整夜整夜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令他不解的是,高桥一郎竟然把他给软禁了,因为白河大桥还在试通行阶段,除了偶尔让他去大桥做必要的检查工作外,就让他在家里待着,不许出门,这可把他憋坏了,一想到误解越来越深的幸子,再一想到被抓的春望嫂,他就心乱如麻。
一天夜里,他实在睡不着,便把幸子写给他的信全找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目光刚一落到那些纤秀的字迹上,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还在爱着幸子,表面上伤害她是因为心里过不了她当慰安妇的那道坎,他用拳头狠狠捶胸膛,用巴掌扇自己耳光,怪自己空有男人的身躯,却没有男人的胸怀。在经历了几天的折磨后,翰臣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幸子好好谈一次,可是每当走到门口,就被站岗的鬼子给拦回去了。
这天,高桥一郎来找薛翰臣,要和他一道去大桥做检查,一上车,翰臣就提出要见幸子,高桥一郎摇了摇头,面带愠色地说:“你还记得你做的事情吗?你已经不配再见幸子了。”
“那只是个误会,我和春望嫂一点事都没有。”翰臣说。
高桥一郎不吭声了,用沉默拒绝了翰臣。
“另外我求你放了春望嫂,她只是一个做生意的普通妇女,她不是什么地下党。”翰臣又说。
高桥一郎还是不吭声,任凭翰臣怎么说,他都无动于衷。
到大桥工地的时候天下雪了,雪花飘飘洒洒地落在头上、脸上、身上,让人有些睁不开眼睛,翰臣带着几个工人开始检查大桥,高桥一郎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没有跟过去。
翰臣把衣领竖起来,检查桥墩的时候,只有一个工人跟了过来,当他们离开高桥一郎的视线时,这个人猛地抬起头,将帽子往上推了推,露出了一张瘦长脸。这个人用压低了的公鸭嗓扯着长腔说:“兄弟,别来无恙啊!”
翰臣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看见来人居然是郭大强,他的确吓了一跳。
“大强,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鬼子的眼睛,太危险了。”翰臣说。
“俺不怕,俺说过,就没有俺郭大强不敢去的地方。”郭大强说。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吧?”翰臣四下望望,紧张地问。
“实不相瞒哪,老哥我是来求你帮忙的。”郭大强缩着脖子弓着腰,像只虾米似的靠在桥墩上,斜着眼睛看着翰臣说。
“有话快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这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就看你小子想不想干了。”
“大强,你别和我逗闷子,到底需要我做什么事,快说。”
“我想让你炸桥。”郭大强说。
“大强,你说什么?”翰臣吃惊地问。
“我想让你帮老哥我炸桥。”郭大强一字一顿又重复了一遍。
翰臣惊呆了,下意识地摇摇头。
“为什么要炸桥?”翰臣脱口问道。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郭大强说。
翰臣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他亲手建起的这座桥对日本人意味着什么,对中国人又意味着什么。可是,这座大桥是他的心血之作,他对其倾尽了所有的智慧和才华,大桥就如同他的儿女一般,而炸桥则是为了国家,在国家与儿女的抉择中,翰臣痛苦无比,叫他舍弃哪一头都如同剜掉了他的心头肉。
“怎么的,你小子舍不得炸是吧?”郭大强用奚落的口气说:“不想看着自己亲手建成的桥飞上天对不对?你知道这座桥给日本人提供了多少便利,又给中国人带来多大的灾难?南边的战事正紧,咱们国家的军队正在做殊死一搏,如果日军通过这个大桥不断增兵,我们的军队就没有退路了。”
郭大强突然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就用上了谭政委的口吻,心里就不由得一疼。谭政委和几十名名游击队员一起牺牲了,至今连遗体都没有找到。
翰臣低下脑袋,躲开郭大强挑衅的目光,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请容我,再考虑考虑,我……”
“你还考虑什么考虑?这是秃脑瓜上的虱子――明摆着,我就不信了,连俺这个大老粗都明白的道理,你一个喝过洋墨水的人咋就愣琢磨不明白?”郭大强越说越生气,公鸭嗓像锯似的割疼了翰臣的耳膜。他知道大强说得没错,但要他同意炸掉那座凝聚了那么多心血的大桥,他还是无法下定决心。
就这时候,高桥一郎走了过来,翰臣和郭大强赶紧都住了嘴,继续检查桥墩。
翰臣随着高桥一郎回去的时候雪已经在白城的大街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往远望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轿车穿过德仁路,在中央大街上走出四五里的样子,正好路过市府广场,也许司机有意放慢了速度,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市府广场上落满了雪,望上去像一只巨大的湖面。就在“湖”中心的位置,高高地竖着一排旗杆。这些旗杆翰臣并不陌生,就在其中一根上,曾经吊着学长褚天泽的遗体,翰臣的目光顺着那些旗杆爬上去,随即就呆在了旗杆顶端,他无法避免地看见了四具尸体。他们显然已经挂上去一段时间了,被冷风冻得僵硬,正伴随着风雪跳着怪异的舞蹈。翰臣的目光从旗杆上跌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广场的地面上。
轿车随即开过了市府广场,翰臣看了看身边的高桥一郎,他表情阴冷,像一个凝固的冰人。
回到家后,薛翰臣一下子躺在炕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天棚,他觉得浑身发冷,就一把拽过被子,胡乱盖在了没脱外衣的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了开来,进来了一个女人,他揉了揉眼睛,见来人是毛草,便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们怎么会放你进来?”翰臣惊讶地问。
“是幸子帮我进来的,她说动了站岗的士兵,现在幸子就等在门口,我出去了,她才能够进来。”毛草说。
“我要让幸子进来。”翰臣下了炕就要往外走,被毛草拉住了。
毛草说:“时间紧迫,二少爷,请告诉我炸药放在什么地方,才能把大桥炸掉?”
“你是说大桥的命门在哪儿?”
“对,就是命门。”
“你觉得我能够告诉你吗?我刚刚建好的桥,你叫我自己把它炸了,这太残忍了吧?”
“二少爷,残忍的不是我们,而是鬼子,你不炸掉它,鬼子的军车就会通过大桥去打我们的军队。”
翰臣低下头,觉得毛草说的在理,可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他咬住牙关,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有个鬼子冲进来,把毛草撵走为止,翰臣依然咬紧牙关,什么都没说。
翰臣尾随而出,他想把门外的幸子叫进屋来,但门外除了站岗的鬼子兵,就只有毛草挺着大肚子的身影,雪还在飘飘悠悠地下,毛草走几步一回头,翰臣的心随着她的脚步越缩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