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幸子还是来见翰臣了,她恨自己没有骨头,安插在心里的恨总是不牢固,她无论如何也恨不起这个令她魂牵梦绕而又给她带来伤害的男人。
站岗的士兵见来人是幸子,就放她进去了。此时正是上午八九点钟的光景,屋子里充满阳光,翰臣正在洗漱,幸子进来时,他刚刚擦掉嘴角牙粉的白沫,看见幸子,翰臣眼睛一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幸子站到翰臣跟前,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眼里满是亮晶晶的忧伤。翰臣也盯住她,面对这个自己心爱的曾经日思夜想的女人,翰臣也涌起了一种忍无可忍的忧伤。
“对不起幸子,都是我不好。”翰臣嗫嚅着说。
幸子依然一声不吭,翰臣看见她在无声地呜咽,于是,他伸出手,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幸子,我早该把你接回来了。”翰臣又说。
“接回来又怎样,你又能接受我现在的身体吗?”幸子终于开了口。
翰臣一阵难过,这几天除了想大桥的事就是想自己和幸子的事,他把自己和幸子的故事从头到尾想了无数遍,他终于想通了,不干净的不是幸子的身体,而是自己的灵魂,自己的灵魂干净了,幸子的身体也就干净了,干净得如同一尘不染的处女。
“幸子,对不起,从今往后,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今晚就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好吗?”
幸子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翰臣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二人都哭了。
这一天是去大桥巡检的日子,时间不长,外边就响起了汽车的引擎声,高桥一郎来接薛翰臣了。翰臣穿好衣服,回身对幸子说:“等我,我干完工作就回来。”
翰臣出门时又回头看了看幸子,幸子的眼睛亮亮的,忧伤中透着柔情。
翰臣出去后,幸子开始准备饭菜,她知道翰臣晚上才能回来,但还是忍不住马上就开始准备,把要做的菜洗好,放在盘子里,再把盘子放在灶台上。然后又开始收拾房间,几天没回来,翰臣的房间已经乱的不能再乱了。
再然后,幸子烧了一锅水,开始拉上窗帘洗了澡,她洗得很认真,洗完了,换上了一套中式的衣服,透过棉衣,身上依然洋溢着好闻的香皂的味道,再照照镜子,就觉得自己已经从一场浩劫中恢复了过来。
车子路过市府广场时,正好遇见几辆挂着膏药旗的摩托车驶进广场,车轮搅起一团积雪,然后发出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停了下来。翰臣看见有日本兵跳下摩托,从一辆摩托的挎斗里拖出了一具尸体,从披着的头发看,这是一个女人。翰臣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停车!”翰臣喊了一声,坐在一旁的高桥一郎看了看翰臣,示意司机停车。
翰臣推开车门,他听见广场中央传来一阵齿轮转动和绳索绞紧咬合的声音,紧接着,便看见那个被拖着的人正顺着旗杆慢慢地升起。
翰臣的目光跟着那人一起向上升,那人披散着头发,虽然挡住了大半脸孔,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个人就是春望嫂,他打了个寒战,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他回转身,一把揪住高桥一郎的衣领,恶狠狠说:“你们还是人吗?”
高桥一郎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这是特高课干的。”
翰臣激动地说,你难道能逃脱干系吗?高桥一郎摇摇头说,“没办法,这就是战争,我们还是赶紧上车吧,大桥还需要你去巡检呢!”翰臣恶狠狠说:“大桥,大桥,你就知道你们的大桥。”高桥一郎说:“你说的没错,大桥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你马上去巡查一遍,在夜晚要到来的时候,你要确保大桥的承重力绝对达到设计标准,通行万无一失。”
到了大桥工地后,翰臣带了两个工人开始巡查,他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气愤像一团洇满了水的棉花,堵在了他的心口,以至于其中一个工人是郭大强,他都没有注意到。
到处都是守桥的士兵,但是他们见到薛翰臣半点都没迟疑,一路放行。高桥一郎自己则开始逐个检查大桥的防务。翰臣走到了桥下的桥墩处时,才发现跟来的工人中有一个是郭大强,他似乎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冲着他苦笑了一下。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炸掉它?”郭大强压低声音说。
翰臣没吭声。
“据可靠情报,今晚日军将有大批运兵的卡车通过大桥,如果今晚之前炸不掉它,后果不堪设想。”郭大强说。
翰臣还是没吭声。
“说呀,怎么样才能炸掉它?”郭大强说。
“找到它的命门。”薛翰臣说。
话出口翰臣才大吃一惊,他知道,自己在心里已经认同大强他们炸桥了。
“命门在哪儿?”郭大强又问。
“跟我来!”翰臣说。
薛翰臣带着郭大强二人来到了大桥中间的位置,翰臣对它像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中间这块桥板就是整座大桥的薄弱环节,当初是用军舰装上去,只要炸掉支撑它的两只桥墩,大桥就会彻底报废。
在翰臣的掩护下,郭大强在两只桥墩上分别安放好炸药,把引线紧贴桥墩垂进河水里。
巡查完毕已经是下午了,太阳照在白河上,泛起一片金光,再看大桥,巍峨壮丽的桥身就在这一片金光中熠熠生辉,漂亮极了。翰臣呆呆地看着,心河卷起一阵波澜。
翰臣想躲开炸桥那个令他痛苦的时刻,他找到高桥一郎,说要回家。高桥一郎摇摇头,说:“大桥需要你,今晚你不能回家了。”翰臣说:“幸子还在家等着我呢!”高桥一郎还是摇摇头,说:“亏你还想着幸子,她已经等你太多时间了,不差这一个晚上。”
夕阳正艳之时,日军的运兵车队抵达了白河大桥,车队在桥头停下来,一个日军的将军从车上跳下来,谷田茂带着高桥一郎赶紧迎上去。
敬礼,礼毕。日本将军问:“大桥没有问题吧?”谷田茂说:“请将军放心,白河大桥将成为我军南进的生命线,我一定确保它万无一失,畅通无阻。”将军点了点头,说,“很好,可以继续前进了。”谷田茂说,“我为将军引路。”
谷田茂上了一辆吉普车,在最前边开道,车队隆隆地开上了大桥。
这时,薛翰臣和郭大强悄悄爬上了桥头旁边的大堤上,一道夕阳刚好铺到白河的水面上,把河水染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引爆装置就藏在他们脚边的枯草里,郭大强的手按在按钮上,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桥面缓缓而行的车队,就在他的手要扭动按钮的时候,薛翰臣抓住了他的手。
郭大强惊讶地说:“你后悔了?”薛翰臣说:“不是,这座桥是我亲手建起来的,还是让我来亲手毁掉它吧!”郭大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缩回手,把按钮让给了薛翰臣。
大桥上车轮滚滚,腾起了一片烟尘。“兄弟,按吧!”郭大强扯下一棵枯草塞进嘴里边嚼边催促道。
炸药的数量是翰臣亲手计算好的,只要他的手扭下去,眼前这座凝聚着自己无数心血的大桥就会瞬间毁于一旦。他的心一阵阵疼痛,但他更加清楚,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按哪!”郭大强急了,用拳头狠狠捅了他一下。翰臣一咬牙,扭动了按钮。
几乎与此同时,翰臣看见一个女人踏上了引桥,这个女人身穿一件墨绿色旗袍,步履匆匆,这不是幸子吗?没错,正是幸子,幸子在家洗了澡,做好了饭,可她等翰臣等得心焦,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她的心头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再坐不住,就奔白河大桥而来。
有守桥士兵拦住了她,但她用手一指站在桥头的高桥一郎,士兵便放行了。眼见着幸子踏上了桥头,翰臣大吼一声:“幸子,快回去!”
幸子显然没有听见翰臣的喊声,继续往前走,翰臣一跃而起,冲着大桥跑过去,大强想拦,已经来不及了。片刻,在轰隆一声巨响中,翰臣和幸子都被巨大的烟尘吞没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黄昏,在冯家集的一盘土炕上,毛草顺利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这孩子下生后不哭不闹,显得异常安静。游击队员们纷纷说小家伙随妈妈,也是个做情报工作的料。毛草却在心里悄悄回应:你们哪里知道,这孩子是随他爸爸啊,他爸爸就是一个文雅安静的人。
郭大强对毛草说:“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毛草说:“孩子有名字了,叫思泽。”
大强问:“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毛草说:“是孩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