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露水下来了,打湿了郭大强身上那件藏青色的土布褂子,一走路衣服像铠甲似的沉甸甸地直往下垂。他已经绕着白城皇协军司令部转了两圈儿了,还是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说不清为什么,他的心咋也没办法放进肚子里,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口。上级传来指示,抗日战争已经从相持进入到了反攻阶段,八路军和新四军都在积极备战,准备打一场声势浩大的反攻战,他们游击队的任务是,配合大部队,伺机打击敌人。
怎么打击敌人呢?郭大强和谭政委商量,要在白城弄出个大动静来,据地下党探明的情报,白城的鬼子大部分已经调到别的战场,谷田茂联队如今空有其名,充其量只剩下不到一个中队的人马,维持治安几乎靠的全是皇协军,这时候不弄他一家伙,更待何时?在冯家集窝了好几年,郭大强早就盼着大干一场了。
谭政委说:“上级领导已经同意了我们的建议,让我们设法把白城余明的那些伪军拉到咱这边来,只要伪军调转枪口,白城眨眼之间就能回到中国人手里。”
郭大强脸上的笑容变成疑虑的表情:“余明这人反复无常,只认好处不认道义,这个计划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
谭政委对此持乐观态度,他说:“正是因为他反复无常,所以才最容易被我们拉拢过来。他认好处,咱就答应给他好处,对他说只要他愿意反正,将来就由他来管辖白城,更何况咱们手里还有一张硬牌呢!”
郭大强知道,谭政委所说的硬牌就是余明的老婆和孩子,当初余明弃城逃跑时把老婆孩子扔在了云雾山脚下一个小村子里,投降日本人后他本想把家属接过来,但那里是八路军的势力范围,他一直没敢轻举妄动。所以,他的老婆孩子一直都还在八路军的眼皮底下。拿他的老婆孩子做筹码,郭大强也觉得不是一个坏主意。
谭政委和郭大强仔细商定了具体的行动方案,谭政委竭力要求亲自出马,郭大强扶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坐到椅子上说:“我以前和余明打过交道,对白城的情况也比你熟,咱们还是老规矩,你主内,我主外,谁也别抢谁的活。”
就这样,郭大强单枪匹马进了白城。在伪军司令部外面转到第三圈,远处传来玛丽天主堂午夜的钟声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郭大强早就注意到院墙西北角的那棵老榆树,他向后退几步,一个冲刺跑蹿到树干上,噌噌几把上了墙,又踩着墙头上了房顶。
余明一个人住在院子中间一座二层小楼里,院子里很安静,没见人的影子,郭大强拨开门闩,一闪身晃进屋子。此时余明刚刚熄灯上床,猛见闯进一个人来,他顿感情况不妙,手急忙伸向枕头底下去摸枪。郭大强动作更快,两三步就蹿到了他身边,手像老虎钳子似的抓住了余明的手腕,同时,盒子枪顶在他的太阳穴上。
“余司令别乱动,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是要和你做一笔交易。”郭大强压低了声调说。
余明听出是郭大强的声音,知道对方不是吃素的,便明智地放弃了抵抗,换上一副笑脸,手缩回来冲八仙桌指指说:“我不动,我不动,郭队长,请到那边坐吧,有话咱坐下谈。”
郭大强飞快地在余明身上摸了一遍,发现没有家伙,这才把盒子枪别到后腰的武装带上,跟着余明坐到紫檀木的桌子旁。余明抄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推到郭大强面前,“郭队长走得口渴了吧,熄灯前泡好的,正宗雨前龙井,请郭队长润润喉咙。”
郭大强正口渴,毫不客气地仰脖喝干,抹掉下巴上的水珠说:“余司令,郭某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晚到这来是有条明路要指给你。”
“郭队长有话只管讲,”余明又给郭大强倒上一杯水,晃动着锃亮的秃脑袋说:“只要我余某人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而为。”
郭大强咳嗽一声,学着谭政委的腔调说:“余司令,想必你也知道了如今国内国际的形势。在国际上,德军在苏联遭到惨败,在西线也遭到了惨败,小日本呢,更是在太平洋战争上遭到了惨败,日本的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也见了阎王,全世界的反法西斯联盟正在取得节节胜利。在国内,由于日军战线拉得太长,他们那么点人马拆了东墙补不上西墙。总之一句话,小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的日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用不上一年半载,小鬼子就得屁滚尿流地爬出中国去。余司令想过没有,到那时候你该何去何从?难道还能和小鬼子一起回那座巴掌大的小岛?”
余明低下脑袋,苦着脸说:“郭队长,这些情况你说得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贼船了,很难再下去了。”
郭大强晃晃枣核形状的脑袋,公鸭嗓加重了语气说:“余司令,你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了眼里,虽然你当了伪军司令,但一直没干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只要你下决心弃暗投明,倒转枪口对付小鬼子,我们共产党举双手欢迎你。”
余明拄着腮帮子,好像努力在思考郭大强的话,不时狡猾地瞄一眼郭大强,咂着嘴说:“这事儿关系重大,余某一时很难做出决断,请郭队长容我再好好考虑考虑。”
郭大强盯着余明的眼睛,看得出他是在假惺惺地敷衍自己,便发了火,一把从后腰上抽出盒子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如果余司令执迷不悟,非要一条道走到黑和日本鬼子搅和到一起,那就好良言难劝该死鬼了。”
余明吓了一跳,冷汗唰地一声从额头流下来,点头哈腰地说:“那是,那是,郭队长说得对,郭队长说得对。”
郭大强又说:“如果你能起义反正,我,不光是我,我是代表我的上级保证,你还带你的队伍,白城还是你的势力范围。”
余明的眼睛就亮了一下。
郭大强知道现在该亮出最后的底牌了,他降低了声调说:“余司令,我来之前还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我们帮你找到了老婆孩子,只要你能起义反正,我还保证你很快就能和家人团聚。”
余明的眼睛更亮了,看得出他已经动了心,看来还是政委高明,提前准备好了这张硬牌。果然,接下去的谈话进行得十分顺利,余明同意起义,细节三天后接着谈。
郭大强顺利地走出了伪军司令部,顺利地出了白城。
三天以后,郭大强再进白城,有的战友担心有诈,郭大强笑了笑说,没事,要是有诈,三天前我就出不了白城。
郭大强扮装成商人,这回是走前门进了伪军司令部。
余明喝退左右,把郭大强带进了内室,关上门,开始密谈。
余明说:“郭大强,不是我小气,咱丑话说在前头,你三天前说的话真的都算数?”
郭大强说:“用我指天发誓吗?”
余明摇摇头说:“那倒不用,我余明还是相信你的。”
郭大强说:“我郭大强吐吐沫是根钉,再说了,那些条件可是我们军区首长同意的。”
余明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
接下来,便是谈起义的细节,余明说他已经做好了部下的工作,只要他振臂一呼,大家就会随着他扯旗起义。二人约定好,三天后的午夜,余明打开城门接应游击队进城,然后兵合一处攻打日本鬼子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