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布口袋从头顶套下来时,高桥幸子本能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但随即她就沉静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任对方摆布。她知道自己遭遇了绑架,她并没有太过慌张和害怕,不知为什么,她反而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她说不太清自己期待什么,难道是期待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吗?她感觉袋口被迅速系紧,随后自己便被抬了起来,飞快地向前面奔跑。
几天前幸子躺在病床上讲述完自己的遭遇后,就预感到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历经坎坷和波折再次见到翰臣君,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纯洁调皮的女孩,她的身子也已经成了一个藏污纳垢的口袋,这样的一个女人,薛翰臣还能像往常一样爱她吗?她答不出来,她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蒙上了一层纱,变得不那么明朗了。但幸子的心里依然抱着希望,以为时间能把一切都慢慢抚平。从医院出来后,她没有和哥哥一郎住在一起,而是搬进了翰臣的住处。
第一次令幸子心碎的遭遇,发生在她出院的当天晚上。在餐厅里吃饭时,当着那些下人的面,翰臣一直都有说有笑的,还几次主动帮她夹菜,但他们回到卧室后,翰臣却忽然变得沉默起来,他局促不安地坐在一张八仙桌后面,只是一个劲儿地喝茶水,变成了一只闷葫芦。天已经很晚了,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秋虫的叫声,吵得人更加心烦。
坐在八仙桌另一端的幸子一直在努力寻找话题,试图用滔滔不绝的言语把巨大的沉寂填补起来。她回忆起他们在公主号上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回忆他们在美国时热恋的细节,最后又开始回忆翰臣写给她的每一封信。翰臣一直很少回应,偶尔搭腔时,也显得非常勉强。幸子就始终逼着自己说下去,似乎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说得毫无章法混乱不堪,说得死皮赖脸恬不知耻。她说得越来越慌张,手心脚心和脑门上都冒出了凉汗。有一些话她已经说过一遍,又不知不觉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就像希腊神话里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徒劳无益地重复着艰难的工作。
幸子是突然之间收住话头的,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再多说一句话,她很可能就会当场疯掉。所有的话题戛然而止,屋子里变得像死一般寂静。幸子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似的不停地响着,在无边的沉寂当中,她正像一个溺水者那样,慢慢地向水里沉没下去,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窒息感,她甚至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
摆在卧室里的自鸣钟突然响了起来,吓了幸子一跳,也把她从这种可怕的遐想中拉了出来。她用力咬住下嘴唇,鼓足勇气从八仙桌边站起来,一步一步向翰臣走过去。她打算放弃女孩儿的矜持,主动过去拥抱翰臣,自从重逢后,他们还没有过亲密的身体接触呢!她渴望自己的大胆行动能打开那扇尘封已久的闸门,让他们积蓄在心底的感情奔流出来,但幸子没有看到翰臣的回应。他依然呆板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盯着桌上的茶杯出神。似乎在他心目中,那只没有生命的青白色茶杯远比她更重要。幸子的心里顿时冒出一股火气,两步冲上前去,近乎神经质地把那只茶杯推到了一边。
“翰臣君。”这声呼唤刚一出口,幸子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音调竟然高得惊人,好像是在呼唤几十米外的人。她看见翰臣似乎吓了一跳,本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幸子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必须把想做的事情做到底,她脚下有些踉跄地向前迈了两步,张开双臂向翰臣扑过去。她的手臂没能抱住翰臣真实的身体,只是搂到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幸子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翰臣的一瞬间,他抢先像闪电一样躲开了。她想起在哥哥一郎的教授下,翰臣君的空手道功夫已经非常高明,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幸子的目光带着质问向翰臣投过去,她需要对方给自己一个解释,但她再次感到无比的失望,翰臣的目光根本没有正视她,又一次飞快地躲开了。
幸子呆立在屋地当中,不知该何去何从,自己经过那么多的劫难终于找到的,难道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吗?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真的是她的错吗?幸子扪心自问,一时找不到答案。
翰臣也一动不动地站着,一脸的痛苦表情,他们就像两棵枯树似的站立在越来越厚重的夜晚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幸子听到翰臣轻轻地叹息一声,随后用一种近似无奈的口吻说:“天已经晚了,我们还是休息吧!”
幸子的心里再次燃起了一丝希望,或许她想得多了,翰臣君并没有嫌弃自己,他需要的是一个接受的过程,在经历了一个晚上的挣扎后,他终于还是鼓足勇气向她发出了爱的邀请。她轻轻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向摆放在房间角落里的那张木床走过去。她忽然想起了当初自己离开美国时的情景,在费城大学的女生宿舍里,她本来打算要把自己交给翰臣君的呀,可惜那时他却没有要。今天晚上,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把自己献给这个心爱的男人了。
但她很快就失望了,过了好一阵,翰臣都没有到床边来,看来他真的还是拗不过自己,无法接受一个被那么多男人用过的女人,可他们的爱情又算什么?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轻轻说了声,翰臣君,来呀!她听到了薛翰臣有气无力的声音:“好了,你休息吧,我到东屋去睡了。”
一股凉彻心肺的感觉从头顶落下来,瞬间将她变成了一座寒冷的冰雕,她听见自己倒在床上如冰碎裂的声音:是呀,她已经像一件可耻的垃圾一样被人遗弃了。她肮脏不堪,一钱不值,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
此时,被蒙住头的幸子察觉自己被扔进了类似于箱子的东西里,咣当一声响过后,箱子的盖子从头顶上落了下来,随后她听到一阵汽车的引擎声。她意识到自己是被装进了汽车的后备厢里。她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问:“营长,我们现在去哪里?”一个低沉的声音回应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我们就去毛草那里。”
汽车随即开动起来。幸子忽然想起毛草这个名字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没费多大力气她就想清晰了,她是听翰臣说起过,毛草是翰臣家的丫鬟,是翰臣从小到大的朋友,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好多年呢!这两个毛草是不是同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