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桥幸子是在一周前混上了那艘满载日本女人的军舰。

　　寄出最后一封信的第二天，她就乘火车去了东京，随后又辗转到了长崎。她打算从这里乘船到中国上海，然后再去白城找翰臣。但她在码头上徘徊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一艘开往中国的船。她还不知道，自从日中全面开战后，正常的客运往来就已经中断了。

　　夜幕不知不觉落下来，码头上的灯火渐次熄灭，白天喧闹的人声沉寂下来，海浪拍击在岸上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幸子的耳朵。幸子知道今晚肯定找不到船了，只好恋恋不舍地从码头上离开。沿着海边公路走出几百米后，幸子看到了一个名叫吉野家的小旅店，她当即决定就住在这里，她觉得离码头越近，离翰臣也就越近些。旅店的条件非常简陋，显然是给出海归来的船员准备的，幸子躺到床铺上嗅到一股浓烈的男人体臭味，她没有脱掉衣服，也没有盖被子，搂着自己随身带的一只包袱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幸子就爬起来到了码头上。

　　早起的海鸥鸣叫着在她头顶盘旋，幸子在心里想，如果自己能变成一只海鸥该多好哇，就可以展开翅膀飞越海洋，到达中国。她在码头上又足足等了一天，仍然没有去中国的船。天色又一次黑了下来，幸子正失望地打算离开，忽然看见一艘军舰靠了岸，随后海边公路上驶来一支车队，汽车停下来后，车上下来一群身着和服的女人，她们排起长队，登上那艘停泊的军舰。从她们的窃窃私语中，幸子听出军舰的目的地是中国，她兴奋得险些叫出声来，赶紧躲进一间储藏杂物的小房子里，脱下身上的猎装，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找出和服，飞快地换好，借着夜色悄悄混进了队伍里。

　　幸子跟着人流踏上跳板，走进一间宽大的船舱里，席地坐在暗红色的舱板上。周围的女人显得很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中日之间的战争。幸子听到从她们嘴里说出的“大东亚圣战”、“天皇陛下”等字眼，她悄悄坐远一些，和她们保持一段距离。船舱外传来汽笛低沉的吼声，船身晃动了一下，幸子知道军舰已经起航了，她兴奋得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使劲握紧拳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心里悄悄说：“翰臣君，我很快就能赶到中国，赶到你身边了。”船舱里照明的大灯熄灭了，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还亮在角落里，周围人谈话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继而响起一片鼾声。幸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她的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不停地闪现着与翰臣相见的场面，直到凌晨时分，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军舰在海上航行了三天，在第四天清晨靠了岸。幸子揉着坐麻的腿从船舱里站起来，跟随其他人走到甲板上时，看到的是一个简陋的码头，她知道这里不会是上海，但也无从知晓究竟是什么地方。一个脸板得像把刀似的日本军官站在高高的塔楼上，手扶着挂在腰上的军刀，指挥大家下船上岸。不知为什么，幸子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谷田茂的形象，她想起自己到底也没能遵守当初的诺言，在美国收到谷田茂那封信后，她彻底被信里描述的残酷场面震惊了，一直也没有回信，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自那以后就中断了。从哥哥一郎的来信中，幸子知道谷田茂打了很多胜仗，如今已经是声名显赫的联队长。

　　幸子的双脚踏在石砌的码头上，心里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从小时候起她就一直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来到中国，欣赏她美丽的景色，学习她迷人的文化，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更何况，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呢！幸子的脚步里透出轻松和愉快，她对自己说，每向前迈出一步，她就距离翰臣更近了一点。

　　码头上聚集着更多的中国女人和朝鲜女人，她们的表情和幸子她们正好相反，一个个面露恐惧，有端着枪的日本士兵看押着，这令幸子很是困惑，问一个士兵，她们都是干什么的，和我们一样吗？士兵说，她们都是支那人和朝鲜人，和你们一样去做同样的事。幸子跟随别人上了一辆敞篷军车，汽车发动起来，车身一阵晃动，大家就在车上挤成一团，发出尖叫声。汽车驶离码头后不久，眼前闪出一片辽阔的平原，路两边都是一望无际碧绿的庄稼地。汽车行驶了几个小时，临近中午，停在一个不大的火车站上。在那位脸板得像刀似的日本军官的指挥下，踏上了一列火车。幸子已经知道大家都要去前线，索性也就不再劳神费力，干脆跟着众人一起走。

　　火车行驶起来，幸子看见车窗外的平原渐渐消失，换成了青葱的群山，夜色缓缓降临，当晚大家就睡在火车上。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幸子向窗外看出去，发现火车正行驶在一片丘陵地带。早饭过后不久，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下来，脸板成一把刀的军官出现在车厢里，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后，指了指离幸子不远的两个女孩儿，命令她们下车。那两个女孩儿先是兴奋地叫了一声，随即有些伤心地和周围的人告别。大家已经在一起几天了，都有了感情，分别时难免难分难舍。幸子知道她们一个叫纯子，另一个叫由加，今年都只有十九岁。

　　两个女孩下车后，火车再次开动起来，此后走走停停，每次停下时，就会有两个女孩儿被喊下车。幸子在心里猜测，她们大概是去执行某项与战争有关的任务。三天后，车厢里剩下的女孩儿越来越少了。幸子在心里猜测，现在肯定是已经接近前线了，只是不知道离白城还有多远？这天傍晚，脸板成一把刀的军官把手指向了幸子，示意她和另一个女孩儿一起下车。

　　幸子走出车厢时看见一辆吉普车已经等在了站台上，一名身材矮胖的军人抬手拉开后车门，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幸子和同伴相视一笑，挽着胳膊坐进汽车里。吉普车离开小站，驶上一条有些簸箕的沙石路，天色渐渐黑下来，窗外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头前方出现了灯光，灯光越驶越近，最后汽车就停在了一片强烈的白光里。幸子跳下汽车，揉了揉被刺疼的眼睛，看到了几排长长的白房子，她猜测这里大概是兵营吧。身材矮胖的军人带着她们从两座房子中间穿过去，转了一个弯后又向前走出几十米，停下了脚步。幸子看见眼前耸立着一幢黄色的小房子，房子一共有两间屋，一间门上用白漆写着大大的“1”字，另一间门上写着“2”。幸子猜测这可能就是给她们准备的住处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幸子想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早起来和他们说明情况，再动身去白城。

　　幸子有些迫不及待地走进了“1”号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