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正站在镜子前面化妆,那些化妆品是高桥一郎不久前送她的礼物,他说东西是从日本寄过来的,漂洋过海走了几千里。毛草听到“日本”两个字,心里就本能地升起一股反感,口气生硬地说:“我一个做粗活的仆人,用不上这些玩意。”在高桥一郎再三坚持下,她才勉强收下了,随手就扔进了一只箱子里。她本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碰它们,没想到今天却派上了用场。
听到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敲门声,毛草没有立刻跑出去,而是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自己。在息烽参加军统训练班时,她专门学习过化妆课程,她记得那位气质优雅的女教官说过,一个女人形象很重要,一个加入了军统的女人形象尤其重要。毛草有些惊呆了,镜子里的女人美得让她陌生:两道细长的眉毛向上挑着,一双丹凤眼含情脉脉,鸭蛋形的脸,薄薄的嘴唇……
毛草走到院子时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站在门外的人如果是二少爷该多好哇,那样打开门时他就能一眼看到美丽的自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摇摇头,他知道二少爷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他心里只有那个叫幸子的日本女人。
高桥一郎看了毛草一眼,当即愣在了大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赞叹说:“毛草小姐,你今晚,实在是,太美了。”
“高桥君,请洗洗手,吃晚饭吧!”毛草淡淡地笑笑,从他身旁绕过去,把门闩插上。洗手的水她已经打好,摆在了一只石墩上。
高桥一郎再次愣住了,尽管他建议了好多次,但这还是毛草第一次用“高桥君”称呼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也有些受宠若惊,儒雅的脸上腾起一团红晕。
几道菜都是毛草精心准备好的,正在餐桌上冒着热气,一盘竹笋,一盘蘑菇,都是云雾山里的特产,鳜鱼是从白河里打上来的,还有她亲手种的菠菜,只是用水稍稍焯了一下,看上去鲜嫩碧绿。这些都是高桥一郎平时最爱吃的东西。毛草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冲高桥一郎晃晃说:“这是白城最好的酒,度数不高,大概和你们的青酒差不多。”
酒的名字叫透瓶香,毛草刚一打开瓶盖,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弥漫在屋子里。高桥一郎的目光一直追着毛草,看着她把酒拿出来,打开,倒上,最后他的目光就落在面前的酒杯上。他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杯子里淡黄色的酒液,忽然站起来,满脸严肃地望着毛草说:“毛草小姐,请你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毛草看看他,突然大笑起来,一直笑得弯下腰,流出了眼泪,才终于停下来。
“高桥君,没有发生什么事,今天是我的生日。”
高桥恍然,深深冲她鞠一躬,“对不起,毛草小姐,我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毛草脸一红,低下头说:“只要你人在这里就行了,这些日子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你是真心实意对我好,谢谢你。”毛草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完全是假的,从心里说,她真的并不讨厌眼前这个日本人,虽然霍东山和郭大强都喜欢她,但他们却都比不上高桥一郎这样细心又浪漫,如果他不是个日本人,他也许就是一个最适合做恋人的那种人。
高桥一郎再次鞠躬,“是我该谢谢你,毛草小姐,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爱情的含义。”
毛草愣了一下,旋即笑了笑说:“咱们还是吃饭吧,谢来谢去的,菜都快凉了。”
高桥一郎端起酒杯:“毛草小姐,这第一杯酒我敬你,祝你生日快乐,永远美丽!”
毛草端起酒杯和高桥一郎碰了碰,一扬脖子把酒喝干。她需要用酒精麻醉自己,否则无法把计划执行下去。毛草拿起酒瓶,再次把酒杯倒满,又敬了高桥一杯。就这样两个人喝下几杯酒后,毛草话锋一转,问起了高桥幸子。对二少爷喜欢的这个女人,她并不嫉妒或者仇恨,而是始终充满了好奇。
“小妹已经失踪了,这些日子我动用各种关系寻找,都没有她的消息。”高桥一郎放下酒杯,摇头叹息一声说。毛草的心里咯噔一声,第一个反应是二少爷肯定会为这件事难过。她让高桥一郎具体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高桥一郎闷闷地喝下一杯酒,讲了幸子来中国寻找翰臣的事,末了又摇头,“这阵子翰臣君尤其痛苦,又开始借酒浇愁,每天都问我有没有小妹的消息,都怪我和父亲一直宠着她,让她从小就养成了任性的臭毛病。”
毛草的眼前出现了二少爷酩酊大醉的模样,耳朵里似乎也听到他痛苦地呼喊幸子的声音。她的心尖锐地一疼,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一般,她既为二少爷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两个人一时都有些沉默,后来还是高桥一郎率先提起精神,举起酒杯敬毛草,感谢她这些日子的照顾。毛草喝干了杯里的酒,又回敬高桥一郎,感谢他送的那些礼物。
不知不觉一瓶酒已经下去了大半,毛草的脑袋开始发晕,脸颊热得像烧了两团火,面前的杯盘、桌椅和高桥一郎都旋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真有些醉了,她在心里责怪自己,原来的计划不是装醉吗,你怎么还真的喝醉了?你这副模样,哪还像个经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她这样想着,但身体却不再受头脑指挥,她发现自己又摇晃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睁着惺忪的醉眼,要和高桥一郎喝酒。她手里的酒杯重重地冲对面撞过去,但却没有听到清脆的响声,她只是撞到了一团空气,而不是高桥一郎的酒杯,她的身体扑在桌子上,把杯盘碗盏撞落到地上,发出一片响亮的破碎声。
有一瞬间,毛草失去了知觉,像一摊泥似的伏在桌子上,等她的意识恢复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走在院子里,腿软得像踩着两团棉花。在一旁架着她的是高桥一郎,他不时关切地问她一句,毛草小姐,感觉怎么样?毛草搞不清自己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她感觉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正像无数个梦里那样飘浮在空中。在那个梦里,她飞行的终点是二少爷薛翰臣,这次她又要飞向什么地方?
毛草发觉自己飞过院中的天井,飞进了西厢房自己的卧室,最后降落在床上。她觉察出高桥一郎给她盖好了被子,又投了一条湿手巾,给她擦脸颊和额头,然后,她听到他轻声在耳边说:“毛草小姐,你好好休息吧!”毛草的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起来,她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今晚所有的表演都为了这一刻,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出生,她必需按计划行事。毛草突然伸出双臂,一下抱住高桥一郎,紧紧箍住他的腰说:“高桥君,请你不要走,请你留下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