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着,星星和月亮都藏进了云朵里,夜黑成了一只窟窿,伸手不见五指,好像是哪一步迈不好,就会咕咚一声掉下去。肖虎子一脚高一脚低,走得提心吊胆,忍不住压低嗓音冲前面喊:“队长,你在哪儿呢?俺咋瞅不着你的人影子?”喊了几声不见回应,肖虎子就慌了,提高声音,手向四周摸着又喊:“队长,你在哪儿呢?你可别把俺自个扔在这儿啊!”
冷不防后脖子上挨了一巴掌,郭大强从他身后跳出来骂:“看你这点出息,挺大个老爷们儿,走几步夜道也害怕。”
肖虎子摸着脖子嘿嘿笑,“队长,你误会俺的意思了,走夜道俺不害怕,俺怕的是把你给弄丢喽,回去和政委不好交代。”
“你少跟老子逗闷子,”郭大强笑着说:“丢了谁也丢不了老子,就大薛庄这一片,你说想去谁家,老子闭着眼睛也能把你带到门口去。”
肖虎子跟着郭大强的脚步向前走,不失时机拍马屁,“队长,怪不得上级派你来这片当游击队长呢,换了第二个人,准保玩不转。”
郭大强和肖虎子从村南摸进来,过了善人桥,直奔村中走,远远看见薛老爷家高大的门楼时,郭大强停下脚,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黑布蒙在脸上,肖虎子也抻出一块黑布蒙上。
“队长,俺跟着你借了那么多次钱和粮,从没见你蒙过脸,你是不是怕那个薛老爷?”
“老子咋会怕他?我是有些磨不开面子,实话告诉你,我和他儿子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不想让他知道俺招惹他老子。再说了,我也不想让我爹认出来,免得他没完没了穷唠叨。”
郭大强说着话,紧跑几步蹿上墙头,一骗腿跳进院子里。
院子里那棵桂花树开花了,迎面扑来一股香气,虽然明知道毛草不可能在,郭大强还是习惯性地瞄了一眼西厢房,过去好多个夜晚,郭大强总能在西厢房的窗子上看到毛草在灯下做针线活的身影。现在窗户一团漆黑,仿佛没有人住过似的。
郭大强是半年前带队伍从云雾山里出来的,在山口分别时,郭大强把毛草拉到一棵高大的栗子树下,扯起公鸭嗓问:“草儿,哥和你说的那件事,要不你再好好琢磨琢磨?”毛草甩开他的手,一跺脚说:“大强,你就别逼我了,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心里只有二少爷,装不下别人了。”郭大强摇头叹气,“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硬生生地就让你给错过了。”他们在山脚下的一个岔路口分了手,霍东山带着人往左转,郭大强带着人往右转,郭大强一直没回头,可心里却酸得不是滋味,他想,这一别又不知道啥时候能见到草儿了。
东厢房里也不见光亮,这个时间厨娘吴嫂应该已经休息了。马棚门口挂着一盏马灯,昏黄的灯光咬出一个月牙形的光影,马棚里不时传出一阵踢踏的蹄声,郭大强知道,再过一个时辰,他爹郭满仓就该起来给牲口喂夜草了。郭大强猫着腰,从正房前的一排瓦盆前面绕过去,直奔薛老太住的东屋,薛家的钱财都放在薛文才住的西屋的柜子里,但开柜的钥匙却挂在薛老太的裤腰上。
薛老太睡得挺沉,直到郭大强和肖虎子拿到钥匙溜出门时,她也没醒过来。薛文才却很警醒,两个人刚一进屋,他就在炕上问了声:“什么人?”郭大强和肖虎子两步蹿上去,两把盒子枪一左一右顶在薛文才腰眼上。郭大强抬腿踢一脚肖虎子,示意由他开口说话。
肖虎子咳嗽一声说:“你给我听好了,老子是八路军游击队,今晚到你这借点钱使,有了钱咱好打鬼子。咱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多了不要,给二十块大洋就中。”
“老总,俺没钱哪!”薛文才身子抖着,带着哭腔说。
“没钱老子就在你后脑勺上开个口子,让你凉快凉快。”肖虎子用枪口顶他一下说。
“俺真没钱哪,钱都让俺老婆卷走了。”
“你老婆呢?”
“俺老婆不知道跟哪个野汉子跑没影了。”
肖虎子硬板着没有笑出声,郭大强扔下薛文才,两步走到地上放的红漆大柜前,用钥匙打开锁,伸手从里面拽出一只沉甸甸的布口袋,摇晃一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肖虎子用枪捣薛文才的后脊梁:“你说没钱,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薛文才像堆稀泥似的瘫在炕上,哭着哀求:“两位好汉,两位大爷,那是俺攒了一辈子的家当,您老手下积德,多少给俺留点啊!”
郭大强把布袋里的大洋倒在柜盖上,数出二十块,又把口袋扔回柜子里,把钥匙也扔在柜盖上,咳嗽一声示意肖虎子可以走了。肖虎子却还舍不得走,摇头晃脑地教训薛文才。“老子说话算话,说借二十块,就借二十块,日后打跑了鬼子,准保把钱给你还回来。”
郭大强急了,拉起肖虎子就往外跑。他们翻过墙头,钻进玉米地,郭大强一把扯下脸上蒙的黑布说:“你小子哪来那么多废话?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薛文才养的家丁就睡在院外的房子里,要是惊动了他们,咱吃不了就得兜着走。”肖虎子嘿嘿笑两声说:“队长,俺这都是学你呢,以往借钱借粮时,俺就觉着你特威风,今天终于有机会也威风了一把。”
郭大强和肖虎子走了好一会儿,薛文才才战战兢兢从炕上拱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光着两只脚就往东屋跑。进门见薛老太还睡在炕上,心里顿时火冒三丈,一巴掌拍在老婆屁股上骂:“败家老娘们儿,你咋还有心睡觉呢?”他老婆腾地一声从炕上坐起来,直眉愣眼地瞪着他,他才猛然想起来,这还是他平生第一次做出打老婆的壮举,看见老婆瞪圆的眼睛,情知事情不妙,一屁股坐在地上,拍手打掌说:“咱家遭劫了。”
薛老太倒还冷静,念着阿弥陀佛问,被劫去了多少钱?薛文才说二十块大洋。薛老太说:“劫就劫了,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薛文才却还想不开,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说劫匪剜掉了他一块心头肉。薛老太厉声呵斥他住嘴,问:“看清劫匪的模样长相没?”薛文才这才停下来,想了想说:“他们都蒙着脸呢,没看清模样。”薛老太说:“蒙脸说明是熟人,怕咱认出来。”薛文才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个子高点的那个,瞅背影有点像郭大强。”这时候,吴嫂和郭满仓听到哭声,都跑了过来。郭满仓慌忙辩解:“老东家,这话可不敢乱说呀,大强野是野了点,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干不出这事来呀!”
郭大强和肖虎子穿过几片玉米地后,沿着黄沙河往下游走,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一团白影子落在河水里,跟着他们向前走。天渐渐亮起来,河水在晨光中显露出来,一条白练似的蜿蜒向远方。两个人走出十几里地,向左转弯,离开河道钻进一片小树林,天完全亮起来,一缕薄雾缭绕在树丛里,清脆的鸟叫声从树叶间落下来,像珠子似的洒在林中的草地上。肖虎子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正迈步要跨过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树,冷不防被郭大强扑倒在地上。
郭大强捂住肖虎子的嘴巴,双眼紧紧盯着前面,在他耳边小声说:“有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