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镭今天可算是受了一回巨大的刺激。s`h`u`0`5.`更`新`快
把从小到大他受的所有刺激加起来,也赶不上今天的零头,甚至可以说过去就根本没受过刺激。美国那部最最惊险的科幻片《侏罗纪公园》,比起今天这场面来,也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要说那些妇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就是他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不也“嗷”地嚎叫了一声吗?
事情就那么突然地发生了,并且那么突然地结束了。刘镭敢断定所有的人都一点儿没回过神来。一瞬间,真是一瞬间的事。只有他看得清清楚楚。是的,他还看见一顶红色的帽子从空中飞起,落在了街的那一边。
刘镭定定地站着。远处的人们正小心翼翼地往出事地点靠,车还冒着烟。汽车会不会再爆炸?像电影上通常看到的那样,浓烟裹着金艳艳的火光腾空而起?要知道,是三辆车啊!
警车的尖叫声由远而近。
看来遇难者没有活的了,刘镭没看见抬走人,只看见裹走了尸体。
刘镭自然成了现场目击者。
交警们向他询问。他很愿意对他们讲。他现在需要讲,不然心脏负荷不了。他讲得非常快,和心跳是一个速度。声音还略微有些发抖,使很多音节拐了弯:
“那辆夏利往前开的时候,忽然从路边那个大门里横着出来一辆长安,还开得特快。夏利往边上一躲,就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大东风。夏利翻了个个儿,就横到了长安面前,长安又翻了个个儿,撞在了东风上……”
“你怎么会看得那么清楚?”警察问。因为其他的现场目击者都说只听见一声响,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三辆车挤一块儿了。
刘镭说,“我当然看得很清楚,因为我当时正盯着那辆红色的夏利……”
说到这儿,一股热流忽地从他脚底升起,一直涌到头顶。刚才坐在红色夏利上的,本来该是他呀!不是因为被那个红帽子姑娘抢了先,此刻他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儿吗?
他的脸色马上由苍白转为血红。天哪,老天爷在暗中救了我呀。
但他没说出来,天机不可泄露。
他镇静了一下说:“也没什么,我正好在等出租车,就注意到了那辆夏利。”
警察感谢他提供的情况,让他留下了单位的地址和电话,说他可以走了。
这时,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了,见警察在问他,也连忙把摄像机和话筒对准了他。刘镭只好又把刚才的话对着话筒说了一回。但这回已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他心里被那股暗自庆幸的情绪拱动得不能安宁,只想赶快离开这儿,回去告诉妻子,他今天遇见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又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啊。
推开门,家里静悄悄的。
刘镭觉得这种寂静和他此时的心境很不协调。好像世界上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事实上是发生了的,并且发生得惊天动地。他用力关了一下门,门立刻发出一种生气的声音。但这声音并没有打破屋里的寂静,反倒更添了一种阴森。
一星期前幼儿园开学,小女儿就去她姥姥那儿了。姥姥原来是幼儿园的园长。孩子去那儿上幼儿园,夫妻俩又轻松又放心。惟一不足的是家里一下冷清了许多。黄玲呢?她应该在家的呀。刘镭探头探脑地找着。早上走的时候她说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上班。难道看病去了还没回来?两间屋子里都没有。刘镭探进厨房,看见了。妻子黄玲正坐在小凳上,跟绣花似地在择韭菜。她肯定是听见他回来了,看来是存心不理他。
刘镭顾不上和她计较,把两手放在她的肩上,压抑着兴奋说:“嗨,你猜我今天遇见什么了?”
黄玲扭了一下身子,显然是不欢迎他的两只手,“你能遇见什么?遇见你们主任被他老婆打了?”
“遇见这个干吗?”
“我看你挺兴奋的。”
“瞧你说的……哎,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我……看清楚没有?眼前站着的还是你丈夫吧?”
黄玲瞥他一眼,说:“别神经兮兮的。”
“神经兮兮?让我告诉你吧:你今天就差那么一点儿,一点点儿,就失去你丈夫了!”
妻子仍是漫不经心地说:“是不是有什么姑娘吃错了药,非要嫁给你?”
“不对。我让你猜10次。你要猜得出来的话,我请你吃火锅。”
“你爱说不说,我可不想费那个神。”
刘镭在厨房里转了两圈,看妻子仍不理他,这才想起今天早上他离家的时候,他们曾拌了几句嘴。妻子说他一点儿不关心她,从不陪她去看病。他说他这两天确实不能请假,评职称已到了关键时刻……看来她还在生气。
于是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其实也没什么,今天我遇上一场大车祸……”
黄玲果然抬起了头,“车祸?你?”
“是啊,车祸,一场大车祸。”
见妻子注意了,刘镭就开始叙述,当然是最完整的叙述。
他说他当时从单位出来,怎么心烦,又怎么偏偏遇上自行车轮胎爆了。于是便打算奢侈一回坐出租回家。他说他把自行车撂在了单位的车棚里。可偏偏是下班时间,老是拦不到出租车。他说后来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又被突然冒出的一个戴红帽子的姑娘抢了先。他说那姑娘上车前还冲他作了个鬼脸,说谢谢了,真把他气得够呛。他说他一边气一边看着那辆车往前开,还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然后一瞬间,车子就掉进了死亡的陷阱……
“我亲眼看见的,亲眼看见。那姑娘的红帽子从车里飞出来了,一直飞到马路的那边……哇,真是险啊,如果她不来抢,就该我坐在上面呀!我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打颤……”
黄玲目瞪口呆,半晌才说:“真的?是真的?”
刘镭说:“这么精彩的故事,我编得出来吗?不信你看今晚的电视,记者还采访了我呢。”
黄玲马上扑上来,用粘满韭菜的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在他的怀里。刘镭能从妻子的心跳中感觉到,她的确是在为自己大难不死而激动,顿时觉得很幸福,看来妻子还是很爱自己的。虽然平时不怎么热情。于是他也紧紧抱住妻子。两人就这么久久地抱着,站在厨房里,抱了好一会儿。
后来黄玲提议,要为今天的万幸之事庆祝一下。
刘镭立即慷慨地表示由他作东,请她吃火锅。黄玲知道这话的意思是他身上有一笔私房钱。她很大度地笑笑,也没查他的来源。
夫妻俩吃火锅的时候,电视上果然播放了刘镭看见的那场车祸。刘镭出现时,打着“目击者”三个字。店里的客人和服务员们,全都为车祸现场的那副惨相啧啧惊叹着,反倒没人注意他们中间就坐着个“目击者”。
刘镭小声对黄玲说:“看见了吧?红帽子还在地上躺着呢,谁都没注意,还是我让警察去捡的。”
接下来他不断地感叹说:“我现在一闭眼,就能想起那个姑娘的样子。最多25岁,好端端的一副模样,一瞬间就不存在了……幸好我当时只骂了一句臭婊子,如果骂的是一句咒语,我现在心里肯定会不好受的,还以为是我把她给咒死了呢……活着多好啊,可以吃火锅,可以喝啤酒,还可以和你在一起说话……”
黄玲说:“是啊,我真不知道如果你今天出事了,我该怎么办。那一切都没意思了……真真没了爸爸,多可怜呀。我呢,连个吵架的人都没了……”
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刘镭说:“可不是?所以咱们真得好好感谢上帝,它在冥冥之中帮了咱们。咱们以后要多做善事多帮助别人,少跟别人计较,也少自寻烦恼。什么钱啊奖金啊,争来争去的伤神,够用就行了嘛!”
黄玲不断地点头,说:“可不是?你也别老和你们张主任怄气了,他都50好几的人了,你跟他计较什么?职称的事,今年不行就明年呗,反正还活着。”
“对对,我今天也是这么想的。职称算什么?身外之物嘛。我以后再也不为那些身外之物和人发生矛盾了。谁知道哪一天,一个瞬间,你就会不在人世。争个啥呢?争来争去你又带不走。”
“是啊是啊。咱们俩以后也别吵架了,吵多了真伤感情。万一以后……怎么的,那还不后悔死了?”
“是,是,绝不再吵了。我首先保证。不过你知道,我这人确实不太会关心人,我正在注意改,你也别太小气了,是不是?”
“我知道……”
“对了,你今天去看病了吗?”
“去了。”
“医生怎么说?”
“也没确诊,就是叫我做了几项检查。明天去看结果。”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就是有什么事你也别怕,还有我呢。”
夫妻俩边吃边卿卿我我地说着,全是些感人至深的话。
刘镭想,生活真是教育人哪,就今天这么一下,他刘镭就大彻大悟了,妻子也跟着彻悟了。恐怕那些比他们多活了好几十年的人,也不会有他们现在这样的彻悟呢。从今以后,他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轻轻松松地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把每一天都当成是生命的最后一天。真是说得好。这样的话,人们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还有什么丢不下的?
晚上刘镭和妻子如同新婚之夜那样恩爱了一回,并且满怀着幸福睡到天亮。早上起来这种幸福的感觉依然充塞在心里,他和妻子一起起了床。妻子煎荷包蛋,他去取牛奶,然后两人共进早餐,相敬如宾的样子。早餐后他们一起走出家门。
他们在路边分了手。分手之前还说了很多亲切的话语。
走进单位大门时刘镭想,昨晚单位上的人一定都看见电视了,他今天去肯定会被他们围起来问这问那的。那就给他们简单讲讲吧,关键是要讲讲自己的体会,劝他们也都想开点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别等到死了再后悔。
一进办公室,几个同事都已经来了,纷纷跟他打招呼。平时他们室上班是最散漫的。这几天不一样了,大家谁也不敢在家呆着、谁也不迟到。
同事甲说:“嗨,刘镭,昨晚我们在电视上看见你了,你小子怎么会遇上这事儿?”
他说:“别提了,说来话长。”
同事乙说:“你小子还挺上镜嘛,可以去电视台当主持人了。”
他说:“要昨天是你碰上的,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同事乙:“怎么讲?”
刘镭清了清嗓子,想从头开始叙述。可环视周围,发现少了一双清亮的眼睛;文莉还没来。文莉可是个重要听众,她是他们办公室惟一的女性。他不想在讲到一半的时候她进来了,那他还不得停下来为她重讲?
于是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感叹:“你们要知足啊,活着是很不容易的,说不定哪天你就被取消活着的资格了,趁现在还有资格,就珍惜分分秒秒吧……”
同事丙说:“刘镭你怎么了?目睹一场车祸就修炼得道了?如此看来车祸还不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嘛!”
刘镭又说:“你要是遇上了,就不会说这种话了。我现在听你们这样说话,感到痛心。”
这时文莉进来了。
刘镭静默地等着她发问,这样他就可以开始讲述了。可文莉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照常去泡茶,然后坐下来,拿出小化妆盒,整理自己在路途上被风吹得凌乱了的头发。这是她天天必做的功课,办公室的人已见惯不惊了。
但刘镭决定今天要就此发表一下看法。
“我觉得咱们办公室最珍惜生命的还是文小姐。”
“怎么讲?”
“她总是以最佳状态出现在我们面前。”
“谢谢!”文莉十分夸张地说了一声。
同事甲说:“刘镭,你不是已经得道了吗?怎么还津津乐道于红尘俗事?”
刘镭说:“这怎么是红尘俗事呢?这是我通过生命一瞬间的毁灭而得到的深切体会!懂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看着文莉。可文莉还是不问。
同事甲看出来,揶揄说:“文莉,你昨晚没看电视吗?刘镭上电视了。”
文莉“哦”了一声,看着刘镭说:“真是遗憾,我昨晚和几个朋友去卡拉oK唱歌去了。采访你什么事?”
同事丙开玩笑说:“他买了件伪劣商品,到电视台去投诉。”
刘镭有些不高兴了,说:“什么正经事,放到你们嘴里就变味儿了。”
文莉终于问了:“出什么事了?”
刘镭很高兴他可以开始讲了。同事甲乙丙也恭候已久了。他端着茶杯,走到同事乙的桌边,因为同事乙坐在文莉的对面。他开始讲昨晚的故事。
可他刚开了个头,刚说到“准备拦一辆出租车”时,同事丁就进来了,并且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喂,你们听说没有?”同事丁的语气很是神秘,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被他吸引过去了。“昨天所里开了会,初步定下了这回评定职称的名额,咱们室只给了两个副高。”
同事乙马上说:“这不明摆着让咱们打架吗?”
文莉揶揄道:“那也不一定。比如我,我不打算和诸位争了。谁让咱们是女流之辈呢?”
同事甲也嘲讽说:“我恐怕也准备退出战场了,咱们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年轻。刘镭,你接着讲啊,反正你也是悟透了的,不会为这种事生气计较的,是不是?”
刘镭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一中断,一下子没了情绪。听见同事甲点他的名,连忙应付道:“是啊是啊,职称吗,都是身外之物……不过你刚才说年轻是最大的缺点,这我可不同意。职称吗,还是应该看学术成就,年龄不该成为衡量的标准。”
大家知道刘镭比同事甲还年轻一些,所以听见他说这话,都会心地笑了。
文莉说:“那你就等着张主任来找你谈年龄问题吧。”
刘镭依然自信地笑笑。他是研究生毕业,而且笔头子很勤,到研究所后已经发了不少文章。不过,他知道同事丙也差不到哪儿,篇数虽没他多,但有一篇是得了全国奖的。他只有省级奖。
同事丙果然说话了:“刘镭,本来呢,不利于团结的话我是不该说的,可咱们俩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如果我上了你没上那是断然不行的。但反之亦然。可总不能把这两个名额给咱俩吧?”
刘镭一下被问住,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过。他一下觉得有些沮丧,借口要上厕所,走出了办公室。
刘镭在厕所里遇见了张主任。
本来他是最不愿意碰到张主任的,今天倒觉得有些暗自庆幸。他和张主任有矛盾由来已久。起因也很简单,他刚来时写了一篇论文,张主任提出了修改意见。他觉得那意见可接受可不接受,但为了礼貌还是接受了。张主任就开玩笑说此文应该算二人合作。他听了以为真是个玩笑,笑笑之后仍署了一个人的名字拿去发表。从此张主任看见他面孔就有些冷。他却自恃才高,遇上几次缓和弥补的机会也不予理会,明显地不把张主任当回事。这下可好,终于碰到他必须把张主任当回事的事情了。
刘镭在洗手处磨蹭了一会儿,假装和张主任一同走出来。
“主任,听说你找我?”他的口气很随意。
张主任怔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含义不明地说:“谈谈也好。”
刘镭就随他进了主任室。
张主任坐下来就开门见山地说:“小刘啊,这次职称的事,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本来我是想,把咱们室里的几个人都报上去,机会均等嘛。可院里不同意,一定要按名额来报。这一来……”
刘镭有些急地说:“难道我只有全体上报的时候才有资格上报?”
张主任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你的学术成就大家也都是看到了的。但其他同志也都不错啊。这种时候,就只好比别的条件了……”
刘镭敏感地说:“什么条件?是不是看谁的年龄大资历老?”
张主任好像猜到他会这么说似的,马上说:“不不,怎么能以这些作为标准呢?我是说别的硬件条件,比如说,一些社会职务什么的。”
刘镭不明白地望着张主任,“社会职务?”
张主任说:“昨天我看了一下你填的表,你还不是作协会员。”
刘镭莫名其妙地说:“这怎么啦?”
张主任说:“这……加入了作协嘛,多少可以证明有一定的水平。咱们毕竟是文研所。”
刘镭沉下脸说:“作协会员能不能代表一定水平我们暂且不讨论。问题是,上级下发的评定职称的文件里有这一条吗?写着副高以上必须是作协会员吗?如果写了,我认。”
张主任说:“写倒是没这么写……但现在平衡不了,这也可以作为参照嘛。”
刘镭盯了张主任好一会儿,脸涨得通红,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他只好站起身来往外走。他想把门关得山响以示愤怒,可偏偏遇上一个临时工提着热水瓶要进来。他只好把火窝回了办公室。
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了文莉的声音:
“哎,咱们室的那位才子上主任那儿送橄榄枝去了。”
同事甲的声音:“我早知道他会按捺不住的。什么职称是身外之物,我看他比谁都看重。”
同事丙说:“话也不能这么讲。像咱们这种单位,不争职称争什么呢?物质文明没得抓,就只好抓精神文明了。”
刘镭忽然间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什么都没干,还是落下了名声。为什么要心平气和?为什么不去争?他有这个权利。争不上再劝自己心平气和也来得及。他马上作出了一个决定。同时想,幸好自己刚才没把张主任的门碰得山响。
往常刘镭都在机关食堂吃午饭,然后和办公室的甲乙丙丁们打打牌。今天他一吃过饭就去所里的小花园转悠。他来来回回地走着,终于碰到了他想碰到的人。那人几乎每天午饭后都要在这儿转悠。
刘镭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叫了声:“吴老。”
吴老即他们的所长。
吴老笑容满面地说:“哟,这不是小刘吗?到我家去坐坐。”
刘镭犹豫着说:“您中午要休息吧?”
吴老说:“哎,坐一会儿没关系,去看看我的乖孙子吧。”
刘镭一边高兴地跟着吴老往楼上走一边想,这人也真是怪,怎么一老就这么爱孩子呢?当然,自己能和吴老亲近,也全靠他对“乖孙子”的宠爱了。
说来巧,三年前黄玲生女儿时,正和吴老的儿媳妇同一产房。刘镭便和他作了几天“同事”。那天吴老头一回看见他的孙子时,搓着手反复对刘镭说:“你发现没有,我这孙子长得很大气,很舒展。”刘镭看着和自己女儿没什么区别的那张红皱皱的小脸暗自好笑,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的,是长得很大气。特别是额头,跟您的一模一样。”(事后刘镭想,自己还是挺会拍马屁的,为什么和张主任就搞不好关系呢?)
后来吴老就“乖孙子”起名的问题征求刘镭的意见,刘镭受宠若惊,惊中生智,立即想出了一个让吴老十分满意的名字。刘镭说:“毛诗中有一十分精彩的句子,叫‘极目楚天舒’。那是写的湖南。您老是浙江人,浙江古时为吴国,咱们就来个吴天舒,怎么样?”吴老一听连连拍手称好,并一再夸奖说:“小伙子有才气,有才气!”
从那时起,吴老就对他特别亲切。但刘镭从没去利用过这种亲切,他一直认为自己有才气有能力,用不着依附谁也会干出成绩来的。他一向自视甚高。现在看来有些过了,需要纠偏。
刘镭陪着吴老逗了一会儿乖孙子,乖孙子就被他的保姆抱去睡觉了。吴老舍不得让他上幼儿园,就请了个保姆来带他。刘镭就孩子该不该上幼儿园的问题和吴老进行了短时间的探讨,终于把话拉到了自己的身上。
刘镭颇为诚恳地说:“我并不是说非要争这个职称。现在欺世盗名、名不符实的事情多得很,大家心里都明白。初级职称并不等于初级水平,高级职称也并不等于就有高级水平。这些我都能想通。我只是想让您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不然还以为我们这些晚辈不求上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呢。”
吴老微笑道:“小伙子,我懂你的意思。这样想是对的。现在什么都掺假,有高职而无能的人太多了。让人心寒。所以关键还是自己干出成绩来……当然了,你说的问题,我肯定会去过问的。”
刘镭连忙说:“您别特意为我的事费心,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知道每年这时候您都是最烦心的。”
吴老叹气说:“是啊是啊,来找的人特别多。既然我还在这个位置上,总得为大家做些事,特别是为你们这些后生。小刘,我对你还是有很大期待的哟。不管这次能不能评上,你都应当在你们室起到骨干的作用。”
刘镭非常感动,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一定……”
从吴老家出来,刘镭顿时觉得心里畅快多了。真没想到吴老还挺看重自己的。即使这次评不上心里也好受多了。接下来他想,要不要再做些什么呢?
但容不得他再做什么,下午一上班,张主任就说叫大家开会。一开会就开门见山地说评职称的事。刘镭心说不好,自己找吴老找得太晚了,这张主任恐怕要抢在前面了。
果然。
张主任说:“这回评职称,恐怕不能让每个同志都满意了。名额太少。上面说这两年高职评得太宽泛了,从现在起要严加控制。咱们室只有两个名额,但申报的同志有5位。根据大家的讨论和领导的考虑,初步定了小谢和老谢二位……我知道有些同志有看法,让我把话说完。小谢这两年的成就大家都是看到了的,而且还加入了中国作协,我就不多说了。至于老谢,大家知道他已是快50的人了,因为职称的问题解决不了,很多问题都受了影响,拖家带口的,挺不容易。咱们都共事多年了,不是应当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吗?”
大家一时都说不出话来,谁能说自己不愿意互相爱护?特别是当着小谢和老谢的面。刘镭觉得一股火在心里窜来窜去,却找不到出口。有小谢他不意外。小谢即同事丙,他一直是刘镭强有力的对手,学术上和他不分上下。但另一个宝贵的名额给了那个一事无成的老谢,他是怎么也想不通的。但怎么说呢?
终于,文莉说话了。文莉这次因为主动退让,反而落了个自由自在说风凉话的权利。
她笑眯眯地说:“张主任,我觉得咱们不能把评职称的事等同于评困难补助。虽然现在职称的水分很大,但它毕竟是代表某个人的学术水平。当然了,我并不是说谢老师水平不够。我只是觉得不该把他的年龄和生活困难作为一种条件,是吧?应当多说说谢老师在学术上的成就……”
刘镭和同事甲乙丙丁们很夸张地笑起来。
张主任一点儿不尴尬。他弹了弹烟说:“不是我不看重学术成就。所谓学术成就,大家都知道,在圈子里是谁也不服谁的。谁认为自己是低的?谁认为自己不如别人?没有吧?”
他环视了一圈,见大家都哑了,又说:“所以我才说些别的。我以为大家都是有同情心的……”
刘镭终于按捺不住了,说:“我觉得这和同情心没关系。每次为灾区捐款,咱们室都没落后。上次老谢的妻子住院,咱们不也都表示了爱心吗?这是两码事。现在已经进入了商品社会,应当讲究竞争,讲究务实……”
张主任打断他说:“讲究什么也不能不要感情了吧?”
“竞争本身就是残酷无情的,谁不适应就要被淘汰。否则社会就不能进步。咱们是知识分子,更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伙子,不要气太盛,你也会老的。”
“我当然会老。不过我如果年轻的时候什么也没争到,老了就决不要别人照顾……老谢你别生气,我是对事不对人。”
张主任终于失去了耐心,说:“我不想和你再争论了。有意见可以下来谈。小谢老谢,你们上我办公室来一下。”
张主任带着二谢走出去。留下一屋子发呆的人。
还是文莉最先打破沉默:“刘镭,干吗那么气?耐心点儿。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
大家都无奈地笑起来。只有刘镭还绷着脸。
刘镭早早地回到家。
本来他是离开办公室去修车的,但修完车怎么也不想再回办公室了,就回了家。家里仍是静悄悄的。他无精打采地往沙发上一靠,不想动弹。
没想到黄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刘镭很意外,“我还以为我回来得早呢,怎么你比我还早?”
黄玲反问道:“你今天干吗回来这么早?”
刘镭说:“唉,心烦,不想在办公室呆着。”
黄玲没再说话,复又进了卧室。刘镭以为她会问他为什么心烦呢,他也好说说。可她根本不问,显然她对自己的事一点儿不关心。刘镭很失望。这女人性情实在是冷淡。刘镭觉得当初还不如找个爱说话的呢,哪怕唠叨也好。
他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觉得饿了,就起来去厨房。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昨天那把蔫了的韭菜。黄玲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早回来也不买菜。
他推开卧室的门探头说:“哎,晚上吃什么?”
黄玲躺在床上,听见他问就扭过身去,好像在流泪。刘镭吃了一惊,连忙上前。
“怎么了怎么了?”
黄玲起先不理他,后来就边哭边说起来。
“你明明知道我今天去医院看检查结果的,可一点儿也不把这事放心上。我还以为你上午会打个电话来问问我,结果到下班也没等到……下午这么早回来,我又以为你是惦记我的病情,结果还是为你自己。我真是自作多情……你就知道关心你自己,职称职称,反正职称比我的命还重要……”
刘镭一听,知道自己今天确实是理亏了。本来早上出门时他还记着这事,没想到到了单位上一下子就陷进了职称的事里,把黄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检查结果怎么样?让我看看?”
“你看什么看?反正是我生病又不是你生病。人家谁的丈夫也不像你这么不关心人……”黄玲继续哭泣着,不肯原谅他。
他有些没辙了,忽然发现那些化验单就在床边上,赶紧拿起来看。一张盖着“肝功正常”,另一张验血的,血色素偏低,8.4克。看来这就是黄玲生气的理由了:轻度贫血。他松了口气,只要没大毛病就好办。
但他故作吃惊地说:“哟,贫血呀!我得赶快出去一下。”
“干吗?”
“去买美媛春、红桃K、人参蜂皇浆什么的给你补血呀。去晚了药铺就关门了。”
“去你的。”黄玲笑了,脸色缓和了许多,“人家说吃那些还不如自己去买当归党参什么的来炖鸡呢。”
“好,我明天就去买,吃它个一年半载。”
“你就会说好听的……今天我在医院上电梯的时候,头一下就昏了,站都站不住。幸好遇见了王阿姨;是她陪我回来的……”
刘镭很惊讶:“王阿姨?你是说那个张主任的老婆?”
“是啊,人家王阿姨一直对我不错。说实话,你就是看在她的份上,也该和张主任搞好关系。”
“对对,有道理。”
刘镭听着黄玲的话,脑子里忽然闪出个念头:为什么不借这个机会去“缓和缓和”?吴老今天不是也说“你是年轻人,有些事应该主动一些”吗?自己如果继续梗着脖子,那今天所作的一切努力就白费了。要想再有机会,就得等明后年了。跟他一起毕业的几个同学,现在只有他还没评上高职。人家才不管你单位上有什么人事矛盾,人家只会认为是你不行……算了吧,就主动一回,给他个台阶下,他下了自己才好上啊。
这么一想,他就亲了黄玲一口,“还是我老婆明事理。”
这时电话忽然响了。他连忙跳出去接。
是公安局打来的。刘镭十分意外,并且莫名其妙就紧张起来,自己怎么会和公安局发生联系呢?
对方接着说是交警大队事故科的,想就昨天那起重大事故再找他询问一些情况。刘镭这才反应过来。噢,交通事故。对,自己昨天的确碰上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是现场目击者。问题是他已经把看到的都说过一遍了,怎么还来找他呀?他现在哪有空?
“明天行不行?这会儿我有事……我妻子生病了。对,对,我要去医院。明天上午我一定去。不客气。”
刘镭放下电话,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冲妻子喊了声“黄玲我去给你做饭啊”,就朝厨房走去。
他边走边在脑子里迅速盘算着,先怎么把黄玲哄开心,然后再让她和自己一起去张主任家。买些水果,就说感谢王阿姨今天的照顾……等气氛宽松了,再跟张主任说,说自己今天下午态度不好,并不是对他有意见,主要是不服气老谢……然后再把自己考虑了很久的那个选题告诉他,诚恳地请他合作……
1995年10月成都
原载《芒种》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