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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罂粟 裘山山 8164 2024-01-19 10:09

  一

  站在西部音乐厅的台阶下,丁大力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

  眼看音乐会就要开始了,他手上还有一张票没卖出去,且是30元一张的甲票。尽管今天晚上战绩不错,买进的票差不多全脱手了,但毕竟还有一张票在手上,美中不足。

  这时他发现一个目标,一个50来岁的男人转悠过来了,在那儿看演出海报。

  丁大力连忙上前问,要票吗?男人站下来,似有意。丁大力忙把票伸到他面前说,甲票。男人说,假票?丁大力说,不不,甲乙丙丁的甲,就是最好的意思。男人说,我知道。多少钱?丁大力沉吟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多要你的,按原价给,30元。男人说,都开演了还卖原价?丁大力想了一下,说,好好,给20,够优惠吧?男人霸道地说,5块钱。

  丁大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5块钱?你以为是看歪录相啊!男人说,现在就只值5块钱。

  丁大力把票往回一收,嘲笑道,你简直舍得说哟,5块钱,我还懒得站这儿酸脚呢。

  男人也很不屑地说,那你就留着吧,留着也是一张废纸。男人知道这会儿音乐会已经开始了,没什么人再来钓票了。男人一定是住在附近,了解情况。

  丁大力赌气说:废纸?废纸老子也喜欢。

  这么好的票5块,堂厢6排2号,且不说票本身的价值,单是这说法,就是对丁大力倒票业绩的污蔑。尽管这票是他从一个退票人手上花10块钱买进的,但也不能卖5块。他什么时候卖过那么低的价?一分不赚不说,还要倒贴钱?真是笑话!他把票仔细折好,塞进T恤的口袋里。

  二

  这时两个年轻男女从出租车里钻出来,小跑似的朝这儿奔。显然是听音乐会的。丁大力赶紧迎上去,可人家根本没注意到他,踏上阶梯直奔音乐厅了。人家有票。丁大力有些尴尬,又跟着撵了两步。门口的保安说,喂,你不要进去。丁大力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不能进去?保安笑道,未必你也要听音乐会?保安认识他,他老来这儿。他回嘴说,未必我就不能听?说这话时,他脑子里忽地闪出个念头,反正这票也出不了手了,反正今晚已经赚了不少,反正回家也是听老娘唠叨,何不如真的坐进去听听?看看这周末音乐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枉在此“工作”了这么久。

  丁大力这么说着想着,就真的往台阶上上了。他还特意回头看了保安一眼,保安张着嘴很惊讶的样子,让他得意。音乐厅门口,一个年轻小姐叫住他说,先生,请等一下。丁大力马上说,我有票。小姐微笑着说,请您关掉手机和传呼再入场。他愣了一下说,我没带。小姐说,好的,请跟我来。

  小姐是领票员,她把丁大力一直带到第6排,以一个优雅的手势,示意他座位在中间。丁大力就从那些大腿和座椅之间挤了过去。一个洪亮的声音正在介绍今晚的节目,腿的主人们对他挤进来的两条腿颇为不满,发出嘟囔声,丁大力有些不自在。

  挤进去,坐下来,一抬头,丁大力不由地一振,哇,这个位置真是太好了,视线如此开阔,感觉如此亮堂,整个舞台都尽收眼底。哼,刚才那个抠门儿男人居然只肯出5块钱,出5块钱就想坐这么好的位置?亏他想得出来!多凉快啊,多舒服啊。丁大力想,老子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打瞌睡,也是个享受。

  放眼看去,四周的男男女女们都衣冠楚楚,笔挺地坐着。丁大力也下意识地直了直身子。他发现观众中还有不少孩子,他们在父母亲身边来回扭动着身子,很不安分。这些孩子不去玩儿,跑这儿来坐着干吗?他不明白。他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一分钟也不能呆在椅子上。

  三

  演出开始了,一男人走到钢琴前坐下。巨大无比的钢琴小山一样坐落在舞台上,黑闪闪的发亮,男人坐在琴前显得瘦小。但他很严肃地抬起胳膊,轻轻按下去,琴声就从他的指下漫了出来,溢满整个大厅。听众们屏息静听着。丁大力觉得这曲子耳熟,好像在哪儿听到过。可只一小会儿,男人就停下来,坐在台边的一男一女开始讲话了。

  原来他们是在介绍这支曲子。他们说这曲子叫《献给艾丽丝》,贝多芬写的。贝多芬这名字丁大力听说过,很著名,好像是个聋子。聋子竟然成了音乐家,这让丁大力觉得太奇怪了,天下那么多好耳朵的都不懂音乐,他还成了音乐家。是音乐大师,那一男一女这么介绍他,他们讲起了贝多芬的轶事,说贝多芬喜欢上一个姑娘,就写了这个曲子送她。丁大力有些不明白,喜欢她为什么不送她戒指项链?至少也应该送花嘛。送一支曲子算什么,到头来还不是全世界都在听?不过丁大力还是觉得有趣。原来音乐会不仅有音乐,还可以听故事。丁大力准备回去跟二毛他们说说,他们肯定不知道。

  一个端照相机的家伙猫着腰在前面蹿来蹿去,让丁大力看着好笑。这些人有什么可照的?这些人一点名气都没有,上次来演出的那个音乐家才著名呢,在国际上得过大奖,叫……叫个什么来着?反正崇拜他的人很多,二三百一张的票,让丁大力好好赚了一把。

  男人又开始弹琴了,闪光灯也随之亮了几下。琴声叮叮当当的,清清脆脆的,弯弯曲曲的,深深浅浅的……这就是送给那个艾丽丝的吗?听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当然比以往他耳朵里装的那些声音好听,以往他耳朵里吵得厉害,不是车间里的机器声,就是马路上的汽车声,再不就是母亲的唠叨,还有邻居的麻将。从没有这么清爽的。不过,丁大力想,再好听,要让自己整晚上都一动不动地坐这儿听这个,还是受不了的,远不如看武打片带劲儿。不知道那些每个周末都花钱来听的人是怎么回事儿,他们不腻歪?丁大力一直对那些能坐在里面一动不动听几小时音乐的人感到不可思议,他觉得要么是他们的脑子里有问题,要么是他们有什么原因不得已坐在那儿。真要是喜欢听,可以买张光盘在家听嘛。也许是家里没这儿凉快?当然,丁大力喜欢这些假模假式的家伙,没有他们,哪有他的外快可捞?

  四

  说起来这音乐厅也是去年才修建的。修建的时候可是把丁大力他们烦得够呛,因为它紧挨着他们家属区。每天那个噪音,那个灰尘,那个不得安宁,真没让丁大力少骂怪话。厂里的人都说,谁出的馊主意?把音乐厅修到我们这儿来?不是说南边住富人北边住穷人吗?修我们这边不是存心气我们吗?我们饭都吃不饱,还会去听音乐?后来听人说,之所以修到这边,是因为这边地皮便宜。音乐也不是个赚钱的营生。再后来音乐厅修好了,周边的环境弄得很漂亮。而且他们厂还有不少人在音乐厅找到工作,诸如保安、服务员、清洁工之类,大家这才住了嘴。有一回一个当保安的工友告诉了大力,他们那儿近期要举办一个特别著名的音乐家的演唱会,票很俏,叫他先去买一些囤着到时候再转手卖出去。他一听是个好主意,连忙借了些钱去排队,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果然,那一回的倒腾他挣了600多。他买了条烟送给当保安的工友作为答谢,从此就干上了票贩子的行当。

  遗憾的是那样的好事太少了。这么漂亮的一个音乐厅,平时鲜有著名乐团来演出。一般都只是当地的音乐人和音乐学院的师生们搞晚会。每个周末一次,故称周末音乐会。因为是面向大众的普及性演出,所以票价也不高。不过即使如此,每个周末丁大力也能挣上一二百块,赶上他5个工作日的收入了。关键是这活儿不累,平时他可是完全靠体力挣钱,蹬三轮送货。

  五

  掌声响起。弹钢琴的人鞠了一躬下去了,又上来一个拉小提琴的。小伙子头发长长的,衣服的下摆也长长的,总之和正常人不大一样。台边那两个男女介绍说,他将要演奏的是德国音乐家巴赫的小提琴曲。巴赫这个名字丁大力不知道,但那两个男女说他是音乐之父,那不是比贝多芬还厉害?那一男一女还说,巴赫不但作了很多曲子,还生了很多孩子,一共28个!搞错没有?丁大力差点儿叫出来。但看看别人,都只是端庄地坐在那儿微微一笑,他也就忍住了。

  长头发的小伙子把琴往脖子下一夹,就开始歪着脑袋拉琴了。那个端相机的家伙又猫着腰蹿到了台前,嚓嚓闪了两下,然后回过头来,对着观众席嚓嚓闪了两下。一定是记者。长头发的小伙子抬起他的胳膊,轻轻地移动,一根亮亮的丝线就从他的弓下抽了出来,长长的,在舞台上飘来飘去,绕来绕去,丁大力觉得很舒服,好像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从眼前流过……声音这东西真是奇特,不好听的烦死人,好听的舒服死人……护城河流水的声音就好听。小时候他常去河边玩儿,特别是夏天,他和二毛两个逃了学去捉螃蟹,赤脚踩在凉凉的水里,搬开那些鹅卵石找小螃蟹。不管能不能找到,都比坐在教室里开心多了。当然回家后免不了挨一顿狠揍。那个时候的确太不懂事,不知道好好念书。结果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当时他可满不在乎,反正能进父亲的厂当工人。没想到刚干了3年厂子就不行了,一下子裁掉一多半的工人,像他这样连技校都没读过的首当其冲,他成了年轻的下岗工人……

  哗——掌声响起。一曲终了。丁大力也连忙跟着鼓掌,还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有点儿气闷呢?好像嗓子眼里塞上了什么东西。

  接下来是唱歌。唱歌好,丁大力想,唱歌容易听明白。黎丽就喜欢唱歌,黎丽是他原来的女朋友,他带她去过卡拉oK厅,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10元钱唱一小时。有一回黎丽可着劲儿地唱,把嗓子都唱哑了……

  一个男人走上来,胖胖的。台边那两个男女介绍说,他将要演唱的是普契尼作曲的《如此美丽的姑娘》。普契尼是谁?“美丽的姑娘”又是谁?他们没介绍,只念了歌词大意就不再往下说了。丁大力想,一定是他们也搞不清楚,不敢瞎说。钢琴伴奏响起,男人抬起双臂,一张嘴吐音,把丁大力吓了一跳:天,声音真是太洪亮了!简直不像人唱的!丁大力从没听过这样的歌声,哇啦哇啦的,整个大厅都被震得嗡嗡作响。丁大力马上就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人好像被抬了起来,在空中悬着。

  哗——掌声热烈,比刚才那两回都热烈。显然大家和他的感受一样,都觉得这个胖子不错。台边那两个男女说,下面,他将为大家演唱“歌曲之王”——舒伯特的《魔王》。

  这回还没唱呢,大家又鼓起掌来。看来这个《魔王》肯定比刚才那个还要好听。那两个男女继续介绍说,舒伯特非常富于幻想,他比贝多芬更具诗人气质,他非常喜欢歌德,他的许多歌曲大都是根据歌德的诗歌创作的……丁大力旁边的女人轻声嘟囔道,啰嗦什么呀,唱吧。丁大力也附和道,就是。可惜那对男女听不见,继续尽职尽责地啰嗦着。

  六

  歌声总算响起了。有了前面掌声的鼓励,胖子更加激情澎湃。他哇啦哇啦地卷着舌头唱着,满怀情意地诉说着。丁大力完全听不懂,但不知怎么,他觉得整个心脏都跟着他的歌在上上下下地折腾,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什么时候让黎丽也来听一回?她还老以为她的嗓子亮呢,那根本没法比……也不知道她现在跑哪儿去了?这个女子也够绝情的,说分手就分手……什么谈不来,性格不和,还不是嫌老子穷?我想穷吗?生在这样的家里,赶上这样的时候,我有什么办法?不好好读书?我是读书的料吗……女朋友嫌穷倒算了,老娘也嫌,天天唠叨,恨不能让我去抢银行……那回老娘唠叨烦了,借了一千元钱在街边上卖烧烤,不想第一天就被几个带红袖套的掀了摊子,说是无照经营,可恶的是,没收了他的东西还要罚他的款……为了还那一千块钱,他差点儿没给人下跪……

  丁大力觉得心越来越紧,好像被一只手揪着,搅和着……胖子什么时候下去的,他都没注意,还是旁边那个女人可劲儿鼓掌碰着了他,他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歌儿唱完了,又开始拉小提琴了。长头发的男人又站在了台上。拉什么?恍恍惚惚听见那两个男女说,是个德国音乐家写的曲子,叫马什么,反正不是马克思。又是德国。以前丁大力一想到德国,脑子里就是希特勒党卫军之类的模样,没想到人家还出了这么多世界级的音乐家。不可思议。

  长头发把脑袋一偏,胳膊轻轻那么一移,琴弦上一根亮亮的丝线又被拉出来了。丝线忽忽悠悠地飘着,丝丝缕缕地纠缠着,一会儿在山上,一会儿在水中,很快就飘到丁大力身边来了,而且直往他心里去……丁大力已没有了开始那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难受,出不来气,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这样?他用余光看看旁边那女人,女人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是用眼在听。他也学着她的样子,瞪眼盯着那长头发,竖起耳朵听他拉出的声音。但没用,他还是听不明白,只能判断出不是一件高兴的事儿,好像挺伤心,有人在夜里哭,天还下着雨,有点儿冷……上个月母亲找二舅帮忙,总算给他找了一个工作:蹬三轮为家具商场送货。每天顶着日晒风吹给人拉家具,一个月400来块。这都没什么,他年轻,不怕用力气。气人的是那些买家具的,他们舍得花一万块钱买一张沙发,却舍不得多给他这个拉沙发的10块钱,还老是皱着眉头说,别碰坏了我的东西。真他妈的可恶!有时候他恨不能半路上把家具翻到马路中间去,让汽车碾个粉碎……但是他不敢,找工作太难了,他没有资格随便发脾气……

  七

  怎么搞的?丁大力觉得那根丝线把自己给缠住了,一道道的从上到下的紧紧勒着他,令他动弹不得,他真想站起来做个扩胸运动。他觉得难受,嗓子眼儿发紧。难道那些经常来听音乐会的人,就是喜欢这个劲儿?早知如此,还不如5块钱卖给那个老男人算了,好歹能买包烟。他想说点儿什么,也许说点儿什么会好一些。他就清了清嗓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妈哟。旁边那个女人立即看他一眼,皱着眉,很惊诧很厌恶的样子。他不敢再说了,可还是憋得难受……哗……掌声四起……他连忙用力拍巴掌,狠劲儿地拍,好受一点了……长头发被掌声感动,一个劲儿地鞠躬,一个劲儿地鞠躬……上次他给一个住在银都花园的有钱人拉一把摇摇椅,都在二环路外了,说好加10块钱的,可是送到以后那人说他不管,买家具时所有费用包括在内了。气得丁大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还是他那个婆娘走出来,像打发叫花子似的给了他10块钱,他越想越气,转身就把钱撕捏成一团扔在地上。可是走了几步,发现谁也没注意他的这个举动,他又回过去把它拣了起来……

  八

  掌声,又是掌声。丁大力已经拍痛了巴掌,他忽然觉得眼前一闪,怎么回事?定睛一看,是那个端相机的家伙正在对准他。干吗?我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丁大力抹了一把脸,竟是湿的!哭了?我什么时候哭了?真丢人,我怎么在这儿掉起眼泪来了呢?丁大力真是吃惊不小,他有多少年没掉过泪了?起码10年了吧,现在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掉起泪来了……但不知怎么,丁大力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刚才那根紧紧勒着他的线松开了,潮水向他涌来,把他卷走,让他整个儿地沉入大海……泪水又一次涌出,热乎乎地淌过面颊……那个胖子站在那儿张开双臂,奋力地将他的声音吐出来,响彻整个大厅……丁大力突然听懂了,他唱的是中国话,我的太阳,啊,我的太阳……

  丁大力站起来,女人也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掌声和歌声一起,把大厅塞得满满的。丁大力决定马上离开,他抹了一把泪,不顾一切地再次从那些人的面前挤过去,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出丑的。

  刚一挤出过道,他就被端相机的家伙拦住了。那家伙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拿着笔和本子说,先生,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丁大力边走边说,谈什么?那家伙说,谈谈你的感受,我看你挺激动的。丁大力说,你还是去找别人吧。他加快了脚步低头往外走。但那家伙紧紧跟在后面不放:简单讲两句好吗?就两句。丁大力还是不理他。那家伙又说,你一定酷爱音乐吧?一定常来听音乐会吧?你认为美好的音乐会对人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时演出已经结束,观众都开始往外涌,一下就把丁大力和那家伙挤开了。丁大力赶紧冲出大门。门外是炎热的夏夜,一股热浪哄地扑过来裹住了他,让他回到熟悉的环境里。他急匆匆地往台阶下冲,可还是被拦住了。

  仍是刚才那家伙。

  那家伙笑容满面地说,先生请你一定帮忙,我只需要几分钟。

  丁大力突然之间怒火中烧,他搡了他一个趔趄,粗声道:去你妈的,老子没工夫!

  那家伙目瞪口呆。丁大力在他发傻的工夫,一溜烟儿地冲下了台阶,朝自家的小巷跑去。跑着跑着,眼泪又出来了,好在他已融入了夜色中。

  原载《文学报》第1151期(2000年8月)

  《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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