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也频牺牲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丁玲在表面上极力保持着理智与自持,内心却是极度地悲苦。她说:“这给予我的悲痛是不能想象的,没有经验过来的人是不容易想象的,那真像是千万把铁爪在抓你的心,揉搓你的灵魂,撕裂你的血肉。”
里夫(EarlH.Leaf)在他的《丁玲——新中国的先驱者》中说:“许多中国共产主义的领袖和文化工作者,往往是由于他们的亲友们的受到监禁和死刑,才从激进思想的憧憬的绿色牧场中,进而至共产主义革命的战场。这一个简单的史实,正好像一条红线似的描画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史上。”
不过,丁玲之所以走上“共产主义革命的战场”,更多的还是出于理性的思考。正如她自己所说:“我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以一个作家心灵的感受、痛苦和要求,经过十年的思考和亲身的经验而投到党的怀抱的。”然而,胡也频的牺牲无疑促使她更坚定、更快地投入实际的战斗。
胡也频牺牲之后,丁玲面临着三方面的问题需要思考。一是如何沿着丈夫的血迹前进,继续向前,为此,她打算到中央苏区去,到胡也频曾要去的地方去;二是生活方面的问题,丁玲的母亲失业在家,生活很不容易,现在丁玲又有了孩子,都需要她供养,从她的事业来看,把孩子带在身边很不方便,只有把孩子送到她母亲那里,胡也频从狱中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上也是这样建议的;三是对她自己创造上的考虑,她认为需要开拓新天地,必须到大众的生活中去,可是,怎么去,去什么地方?都需考虑。
首先还是安置我的问题。母亲在沈从文的陪伴下,回到了湖南老家。沈从文此时任教于武汉大学,顺路送我母亲回常德。母亲不敢把父亲被害的实情告诉外祖母,想到她坎坷一生,想到她把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幸福看作是她希望的全部,想到她把我父亲视为亲子,母亲害怕外祖母经受不起这样沉重的打击,只好瞒着她,说父亲要远行,去苏联学习,时间上来不及,不能一起送我回来,便托友人就便伴送,而且她自己也有事不能久住。外祖母慨然应允照管我,丝毫没有表示为难。然而,这对于她是多么地不容易,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带过孩子了,而我还那么小,才四个月。
丁玲只在家里住了三天。她不敢多住,担心自己克制不住而流露出悲戚。即使只有这三天,对于她来说,也是十分难熬的三天,既要深深地埋藏彻骨痛心的悲哀,还要强装出笑颜。她离家的前一天,一家三口照了一张合影,外祖母怀抱着我坐在椅上,母亲站在她身旁。这张照片的原照母亲给了我,要我保存。照片的背面,有母亲当时的题字:“三月底,在湖南。我送小频到婆婆那里,在家中我住了三天,照相的第二天便动身回上海了。”
外祖母当时被母亲瞒过了,真的相信了,但是不久她就知道了真相,可是她给母亲的信上从不问及此事,装不知道,免得徒然伤心。
在初回到上海的那些日子里,丁玲心里感到十分地孤独。除了李达家她可以常去坐坐打发一点时间以外,她再没有别的人家可去。李达以他多年的处世经验和对政治的了解,劝她:“无论如何不能再参加政治活动了,老老实实写点文章,你是有才华的。”因此丁玲去他家又不能完全讲心里话,这样,就越发感到孤独。
回到上海后,她写了以胡也频等烈士就义的那个夜晚为背景的短篇《某夜》。写的是在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一小群革命者,二十五个男女,在军警的押送下,迎着寒冷的狂风,步履艰难地走向刑场。他们庄严、沉默地移动着脚步,用眼光互相慰藉着与鼓励着。当他们被紧紧捆在一根根木桩上时,他们唱起了国际歌,但是歌声被一排排扫射的机枪声湮没了,从他们身上流出的血,滴在黑暗的雪上。文章最后以“天不知什么时候才会亮”结尾。这篇文章,是对烈士的纪念,是对革命者坚贞不屈的颂扬,是对国民党残暴的控诉,是对当时社会黑暗的揭露。她那要前仆后继的意志也跃然纸上。
一个夜晚,潘汉年和冯雪峰悄然来到丁玲环龙路(今南昌路)的住所。这时,冯雪峰接替冯乃超担任中共“左联”党团书记。他们谈起丁玲今后的工作,丁玲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要求到江西苏区去,到原来胡也频打算去的地方去。潘汉年和冯雪峰都诚恳地答应,一定满足她的要求。
为此,中共中央宣传部长张闻天约丁玲在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面谈。丁玲早在平民女学时就认识张闻天。她向张闻天陈述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是从事创作的,只有到苏区去才有生活,才能写出革命作品。张闻天同意了丁玲去苏区的要求,要她听消息,等候安排。
过了些日子,冯雪峰向丁玲说,中央宣传部研究后,要她仍留在上海,因为有一件工作由她来做比较适合,就是主编拟创刊的“左联”机关刊物。他说,现在有的人很红,太暴露,不好出来公开工作,说她还不太红,更可以团结一些党外的作家。丁玲接受了党组织的决定。
丁玲为这个刊物取名《北斗》。明亮的北斗,是在漆黑暗夜里为人们指引方向的星辰,其用意也就不言而喻了。正如《文艺新闻》1931年9月7日所发消息中说:“丁玲所编杂志,已定名为《北斗》。中国杂志以天文星辰驾题名者,颇属创见。”
《北斗》是一个十六开本的大型文艺杂志,丁玲主编。姚蓬子、沈起予协助。由丁玲联系作家,看稿子;姚蓬子负责跑印刷所,也担任部分编辑事务;沈起予懂日文,负责翻译稿件。刊物由湖风书局发行。湖风书局成立于1932年,是在国民党军队高层任职的中共地下党员宣侠义筹了一笔款,委托他的朋友周廉卿出面任经理办的一个书局。它出版了许多进步书籍,于1933年被查封。
“左联”以前也曾出过《萌芽》《拓荒者》《世界文化》《文化斗争》《巴尔底山》等刊物,但都被国民党查封了。所以中央宣传部和“左联”党团负责人特别交代,刊物在表面上要办得“灰色”一点,不必绷着很“革命”的面孔,使作者不敢接近,更免得一出世就遭禁。《北斗》起初是按照这个思路来办的,但是办了两三期后,也就慢慢地“红”了起来。在当时的“左”的路线下,慢慢地“红”起来,是必然的。
《北斗》于1931年9月20日创刊。丁玲在创刊号《编后记》中说:“现在可以读的杂志太少了,我自己就感到这方面缺少的难过。所以我立志要弄一个不会使读者过分上当的东西。”的确,《北斗》是这个时期“左联”唯一的公开出版发行的刊物,所以它也就显得十分有意义。
《北斗》得到了鲁迅极大的支持。鲁迅推荐珂勒惠支的版画《牺牲》给丁玲,刊于《北斗》创刊号上,后来用笔名冬华、长庚为《北斗》写了八九篇文章。《北斗》也得到了瞿秋白极大的支持。瞿秋白在《北斗》上,用笔名董龙、司马今发表了战斗性很强的总题目为《乱弹》的杂文,并且用隋洛文、易嘉笔名发表了卢那察尔斯基等人的译作。鲁迅和瞿秋白的这些战斗性很强的杂文为《北斗》增添了耀目的光彩。
丁玲广泛联系知名作家,在《北斗》上发表文章的就有当时被认为是“自由主义者”的中间作家:徐志摩、陈衡哲、冰心、凌叔华、林徽因、戴望舒、沈从文、杜衡等。不过,由于刊物慢慢地变红,从第三期以后,他们逐渐隐去了。
《北斗》的作者队伍可说是相当可观的,在它上面发表文章的知名作家还有:叶圣陶、冯乃超(李易水)、郑振铎(西谛)、陈望道、阳翰笙(寒生)、姚蓬子、沈起予(沈绮雨)、白薇、楼适夷、冯雪峰(何丹仁)、张天翼、穆木天、郁达夫、陶晶孙、钱杏邮、茅盾、胡风(谷非)、夏衍(端先)、魏金枝、叶以群(华蒂)、赵景琛、田汉、周扬(起应)等。
《北斗》不仅发表知名作家的作品,而且还涌现了一批文学新人,如:李辉英、白苇、杨之华(文君)、葛琴、高植等等。艾青(莪茄)的处女作诗《东方部的会合》也是发表于《北斗》。
丁玲自己发表在《北斗》上的作品有:《水》《多事之秋》(笔名彬芷),散文《五月》(笔名彬芷),杂文《对于创作上的几条具体意见》,以及《编后记》《代邮》《编后》等。
《北斗》是以发表文学创作为主的刊物。回顾它所发表的作品,可以说几乎每期都有在现代文学史上值得一提的好作品。《北斗》上,文艺批评也空前活跃。许多比较重要的文艺评论和论文得到刊载。如:冯雪峰的《关于新的的诞生——评丁玲的〈水〉》、阿英的《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之回顾》、茅盾的《我们所必须创作的文艺作品》、端先的《创作月评》等等。
《北斗》还组织了两次规模较大的征文活动。
一次是开展关于文艺大众化问题的讨论,集中讨论作家如何接近大众,用通俗的形式,写出为大众所欢迎的文艺作品,以及为达到这个目的,对自身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的克服。丁玲在《编后》中指出:“文学大众化应如何实践的问题,是现阶段文学运动中的一个主要的问题。”《北斗》发表了十多篇文章(包括论文和短文)对这一问题进行了讨论。这些文章既回顾与总结了左翼文学所走过的历程,肯定了成绩,又对左翼文学发展的方向进行了探讨。
一次是关于“创作不振之原因及其出路”的讨论。著名的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就是为此次征文发表的文章。丁玲为此次征文,也发表了她的《对于创作上的几条具体意见》。
丁玲时年二十七岁,成功地主编了《北斗》这样一个大型的文艺刊物。在《北斗》这个文艺阵地上,她充分地显示出了自己在编辑工作中的组织才能。她广泛团结左翼作家和进步文艺工作者,争取中间作家,使刊物办得十分活跃,既具有鲜明的革命倾向性,又具有普遍的群众性,使刊物获得较大的读者群。
丁玲的编辑作风是,凡有投稿,必亲自给投稿者回信,不论投稿者是知名作家,还是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不论这稿子是采用,还是不采用,尤其是对于不拟采用的稿子,必定亲自复信,诚恳地、具体地指出文中的不足之处,并热情地鼓励投稿者再写、再投稿。她很重视读者的意见,她不仅通过《编后记》《编后》与作者和读者交流,通过《代邮》,以公开通讯的方式同读者交流,还联系了不少读者,知道他们的住处。她还召开读者座谈会,集中征求意见,她与沙汀、艾芜就是在读者座谈会上认识的。她经常换上女工们常穿的衣裳,下工厂,接触工人群众,从中发掘来自工人中的作者,经常深入到学校,听取意见,并向学生们宣传与传播普罗文学的思想。
《北斗》于1932年7月被国民党当局查禁,共出版二卷八期,其中第二卷三、四期为合刊,共七本。
在白色恐怖的环境下,丁玲在《北斗》这个文艺阵地上,把刊物办得具有鲜明的战斗性,在传播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繁荣与发展革命文艺创作、反击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上,作出了卓越的成绩。
在主编《北斗》的实践中,丁玲产生了要加入到党组织内的想法。她在1932年“一·二八”事件后,正式向党组织提出了入党的要求,并且很快被批准。她回忆举行入党仪式的情景:
可能是三月间,在南京路大三元酒家的一间雅座里举行入党仪式。同时入党的有叶以群、田汉、刘风斯。主持仪式的是文委负责人潘梓年。而代表中央宣传部出席的、使我赫然惊讶的却是瞿秋白。我们全体围坐在圆桌周围,表面上是饮酒作乐,而实际上是在举行庄严的入党仪式。我们每个人叙述个人入党的志愿。我记得非常清楚,我说的主要意思是,过去曾经不想入党,只要革命就可以了;后来认为,做一个左翼作家也够了;现在感到,只做党的同路人是不行的。我愿意做革命、做党的一颗螺丝钉,党要把我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党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潘梓年、瞿秋白都讲了话,只是一般的鼓励。
1932年秋,丁玲担任中共“左联”党团书记,担负起具体组织左翼文学运动的领导重任,并担任过不长时间的“左联”行政书记。
丁玲担任中共“左联”党团书记工作,对鲁迅、茅盾很尊重,她回忆道:“鲁迅和茅盾,是‘左联’的领导,有重要事情都去请示他们。不重要的事尽量不去打扰他们。这是为了保护他们,怕发生了什么事连累了他们。遇到有重要活动,要做决定,要发宣言,就要让他们到,还要请他们领头签名。”
著名作家、左联成员楼适夷回忆丁玲在“左联”的活动:
她在“左联”参加领导工作,主编刊物,指导创作,成为“左联”在创作上的健将之一。她也是作为革命作家,最早深入到基层群众中去的作家之一,常常换上女工的装束,到上海郊外工人区域的草棚去,结交许多工人朋友。当然在那儿,四边都闪烁着反动派的特务和资本家雇佣的工贼走狗的毒眼,一个外来者的行动是随时可遇到危险的。她作为一个领导成员,并不是发号施令,鞭策别人去奔走活动,而自己则深居简出,留在安全地带;她也不因当时已是一位知名作家,只要闭门写作就算完成了自己的革命任务。她总是把自己当作群众的一员,常常奉命出发,到马路上去撒传单,贴标语,随时冒被捕和格杀勿论的危险,每次都勇敢的站在队伍的中间。当九·一八到一·二八这一段群众抗日救亡运动热火朝天的时期,成千成万的工人和市民群众,游行示威,开市民大会,浩浩荡荡包围枫林桥国民党上海市政府,其中在“左联”的队伍里就有丁玲。大家一边高呼抗日的口号,一边在夹道林立的军警中冲锋前进,三拳两脚砸烂市政府的大招牌和大门前的岗亭。丁玲一手拿着小红旗,一手擦去被汗水粘贴在脸上的长留海,笑着回头对战友说:“我们现在好像到了苏区啦!”正因为丁玲一刻也不肯离开群众火热的斗争,也就使她的创作力十分旺盛,比谁都多产地一篇又一篇的迅速及时写出反映当时的斗争,也为文学创作划时代的《水》《一九三〇年春上海》《多事之秋》及《韦护》《母亲》那样的力作。
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之后,上海的党组织基本上执行的是王明的“左”倾教条主义路线。这样的游行示威收效甚微,而更多的是暴露了共产党自己。但丁玲作为一个盟员、党员,在这样的群众斗争中,是从不畏缩,勇往直前。她也遇到过危险,由于机智,才转危为安。
后来,瞿秋白参加左翼文学的领导,情况有所转变。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后,瞿秋白被排挤出中央领导岗位,他在养病期间过问了左翼文学运动。瞿秋白和鲁迅、茅盾一起纠正这些“左”的错误,使“左联”的工作重视文学的独特作用,重视创作,鼓励创作,打破关门主义,团结一切进步的作家,从而促进了左翼文学运动的发展。
丁玲不仅根据组织的号召,认真地投身于火热的群众斗争,她作为《北斗》杂志主编、中共“左联”党团书记和一个著名的左翼作家,也频繁地活动在文化界的上层,团结非党的文化界人士,实现党的任务和目标。
1931年“九一八”事件之后,全国抗日呼声高涨。1931年12月19日,上海文化界胡愈之、夏丏尊、叶圣陶、郁达夫、周建人、丁玲等二十余人在四川路青年会堂开会,发起成立上海文化界反帝抗日同盟。丁玲被推选为由十一人组成的执行委员会委员。会议通过七项纲领,决定同盟的任务是“团结全国文化界,作反帝抗日文化运动及联络国际反帝组织”。
“九一八”之后,日本帝国主义得寸进尺,企图侵占上海。1932年1月28日夜间,日本侵略军从租界向闸北一带进攻。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全国人民抗日情绪进一步高涨。文化界立即作出了反应。1932年2月3日,鲁迅、茅盾、叶圣陶、陈望道、胡愈之、丁玲等四十三人联名发表《上海文化界告全世界书》,抗议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制造“一·二八”事件,呼吁世界各国的进步作家和进步文化团体援助中国被压迫的民众,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战争,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惨无人道的屠杀。
1932年2月8日,丁玲参加上海著作家会议。这是在抗日的旗帜下,持不同观点的著作家聚集在一起的一次会议,讨论组织中国著作家抗日会。参加会议的有:戈公振、施存统、陈望道、胡秋原、陈子展、樊仲云、李石芩、梅龚彬、王礼锡、王亚南、丁玲等。在会上,丁玲被选为执行委员。
2月9日,丁玲参加中国著作家抗日会第一次执委会议。会议由著名报人戈公振主持,与会者还有陈望道、胡秋原、沈起予等。会议讨论分工,丁玲负责民众委员会。会后,丁玲一方面组织人力,上街宣传,张贴标语;一方面募集钱财物品,与其他作家一起,冒着敌人的炮火,亲去闸北前线,慰问抗日的官兵。
她还参与了援救国际进步人士的活动。
1932年6月4日,为援救被国民党拘捕的共产国际派来中国的工作人员牛兰夫妇,丁玲和李达、陈望道等十七人发表宣言:“……现在当世界各国名流学者继续营救牛兰夫妇的紧要关头,务恳我国民众一致奋起,反对政府将牛兰夫妇处死,并主张即日恢复他们已失去的自由。”
她和“左联”的作家还发表宣言,抗议日本政府杀害革命作家小林多喜二,并发起为小林家属的募捐活动。
1932年9月25日,丁玲与鲁迅、茅盾等七人联名发表《高尔基的四十年创作——我们的庆祝》,对高尔基四十年来在无产阶级文学上的伟大成就进行了评价,认为他是“世界革命的文学家”,“新时代的文学导师”。
这期间,丁玲结识了美国记者、作家艾格丽丝·史沫特莱,开始了与她的友谊。
丁玲在政治上迅速前进的同时,其革命现实主义文艺思想也日趋成熟。她在发表于《北斗》的《对于创作上的几条具体意见》一文中举出了十条意见:
不要太喜欢写一个动摇中的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
不要凭空想写一个英雄似的工人或农民,因为不合社会的事实;
用大众作主人。
不要把自己脱离大众,不要把自己当一个作家。记着自己就是大众中的一个,是在替大众说话,替自己说话。
不要发议论,把你的思想,你要说的话,从行动上具体的表现出来。
……等等。
在《〈北斗〉二卷三、四期合刊代邮》里,她更明确地表明:“写大众的生活,写大众的需要,更接近大众,为大众所喜欢;同时也就更能负担起文学的任务,推进这个社会。”
对于如何才能实现这个任务,她提出:“所有的理论,只有从实际的斗争生活中,才能理解得最深刻而最正确。所有的旧感情和旧意识,只有在新的,属于大众的集团里得到解脱,而产生新的来。所以,要产生新的作品,除了等待将来的大众而外,最好请这些人决心放弃眼前的,苟安的,委琐的优越环境,穿起粗布衣,到广大的工人、农人、士兵的队伍里去,为他们,同时也就是为自己,大的自己的利益而作艰苦的斗争。这样子,再来写东西,我想大致的困难,是可以解决的了。”
这些文字,明确地表明了丁玲当时的文艺观。
丁玲所持有的这些文艺思想,已是比较成熟的革命文艺思想,自然反映在她的创作上。正如她自己所述:“三十年代,在国民党反动派的白色恐怖日益严重的时候,我在上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鲁迅为旗手的左翼作家联盟,随后又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我要沉入,深深地沉入,沉到人民中去,和人民共忧患、同命运、共沉浮、同存亡。反映在我的作品中,就从二十年代末期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女性向封建社会的抗议、控诉,逐渐发展、转变成为农民工人的抗争”。
丁玲的这些文艺思想,也直接影响着《北斗》杂志的方向和面貌,加上她的努力,使《北斗》办得有声有色。当时,不仅自己人,就是革命文学战线的朋友也认为,《北斗》是“左联”办得最有特色的刊物。鲁迅还把《北斗》寄赠给日本朋友。这是对杂志的肯定与赞扬,因为鲁迅极少有向国外朋友寄赠国内刊物的事情。
“左联”时期,也是丁玲又一个创作高潮的时期。
1931年,丁玲从湖南回到上海之后的两个月内,就创作了《一天》《从夜晚到天亮》和《田家冲》三篇短篇。
《田家冲》的时代背景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之后。描述的故事是,一个出身于地主家庭成为革命者的三小姐,来到田家冲,住在她父亲的一家佃户家里。在那里,她和她的同志们秘密活动,发动和组织农民群众实行土地革命,最后被反动势力暗害,然而从觉醒了的农民群众身上,仍蕴藏着一种巨大的力量。这是丁玲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观点于创作的一次尝试,第一次把革命的知识分子放在农村的阶级斗争中来写。这篇文章取材于她这次回到家乡从亲友们,尤其是从她母亲那里听到的一些类似的事迹。她们家乡有不少青年知识分子参加了大革命,到农村做发动组织群众的工作,其中就有丁玲的母校桃源女师的成为共产党员的女校友。作品中的“三小姐”就是这样的一个革命知识分子。事实上,后来在我们党内被称为“老大姐”中的一些人,也有着类似这样的家庭出身和革命经历,也可以说是活着的“三小姐”。三小姐就是根据几个真人的事迹,加以综合,集中了她们性格和语言的特点而塑造出的人物。作品中的佃农人家,也是她从童年时期就熟悉的。那时的常德,因军阀争夺地盘,常有战乱,一有战乱,丁玲就由家里大人带着,逃避到乡下,住在佃户家里。而且湘西一带农村的环境,她也是熟悉的。可以说,她是倾注了她全部的情感来写这篇的,因为无论是对于三小姐还是对于佃农群众,她都感受到在她和她们之间在心灵上有着十分融洽的沟通。当然后来丁玲也承认,她对当时农村的阶级斗争并不是很熟悉,因为她没有亲身经历这样的斗争。
《田家冲》发表于1931年7月10日《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七号,一发表便使人注目,引起轰动。但是后来受到文学评论者的苛求。事实上,这篇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有着相当大的革命影响力的,对于一些要求进步、要求革命的青年,起着启蒙和引导的作用,尤其是对于出身剥削阶级向往革命的知识青年,而那时的知识青年许多人出身于剥削阶级。
曾担任毛泽东的通信秘书,在延安《解放日报》社和丁玲同事,丁玲晚年与其交往颇多的李锐曾回忆《田家冲》对他的影响:
丁玲在我心中一直受到尊敬,是从中学时期开始的。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四年,我在长沙岳云中学读书。
记得是一九三一年在《月报》上读到丁玲的《田家冲》,一下就吸引了我。这篇是从一个佃户家的女孩幺妹的眼睛,去看一个临时隐蔽在她家的革命者(东家的三小姐)的活动。在当年读过的进步中,这篇印象特深,大概也同自己的家庭出身有关。因之对丁玲笔下的三小姐,有一种藏之内心的特殊感情,似乎她的血也在我身上流着。当然,这种革命意识是很朦胧的。我投身革命,是“一二·九”运动开始的,但少年时爱好左翼文艺,无疑有很大关系。
继《田家冲》之后,丁玲写了短篇《水》,约两万六千字,发表于《北斗》,从创刊号开始连载,至二卷三期载完。《水》取材于1931年发生的波及十六省的大水灾。的情节是,一群遭受水灾的农民和洪水搏斗,和饥寒奋斗,在困境中,他们寄希望于政府的赈灾救济,最后,当他们逃到城里时,发现受到了欺骗,于是丢掉幻想,团结起来,向贪污赈灾款的腐败官员做斗争。作品的主题思想是,表现农民群众从与自然斗争到与反动统治斗争的觉醒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中,农民还须和自己队伍中的动摇思想斗争,方能团结起来,形成一股革命的洪流。
《水》一发表,立即受到左翼文学界的赞赏与褒扬,认为是左翼文学运动1931年最优秀的成果。冯雪峰、阿英等都著文评论。茅盾也充分肯定《水》的价值,认为:“《水》在各方面都表示了丁玲的表现才能的更进一步的开展。”“这是一九三一年大水灾后农村加速革命化的文艺上的表现,虽然只是一个短篇,而且在事后又多用了一些观念的描写,可是这篇的意义是很重大的。不论在丁玲本人,或文坛全体,这都表示了过去的‘革命与恋爱’的公式已经被清算!”
丁玲当然很想知道鲁迅对《水》的看法。当她从冯雪峰那里知道,冯雪峰问鲁迅对《水》的印象时,鲁迅说:“《水》很好。丁玲是个有名的作家了,不需要我来写文章捧她了。”丁玲听后,觉得鲁迅对她是鼓励的,也是欣赏的。后来《水》出单行本(与其他几篇合集)时,鲁迅又让丁玲给了他十几本,用来送人介绍。
沿着《水》的方向,丁玲继续创作了一系列。《一天》写了一个年轻的革命者,为了信仰,放弃大学生活,深入棚户区从事工人运动,虽一时受到工人的误解,但仍表现出一种不退缩的坚定精神。《法网》写了两个工人因误会而自相残杀,当他们觉醒认识到他们真正的仇人是无故解雇他们的老板时,已为时过晚,双双落入压迫他们的统治者的法网。《消息》是写工人对于革命的认识与同情,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诗人亚洛夫》,是写白俄作为帝国主义的走狗破坏工人运动的事。《夜会》是写工人们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支持民族革命战争的一个夜会。《奔》是描写在农村经济破产后,一群农民被迫跑到城市来,但城市里也是大批的工人失业,以及资本家的苛刻压榨工人,于是不得不又回农村去,描述出半殖民地的中国是怎样地在加速贫穷化。
这些文章,从主题到人物都较前有了很大的变化,从描写知识女性的苦闷到反映社会的各个方面。
正如丁玲自己所说:“当一个作家有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世界观以后,她对于生活的看法和批评都会有很大的不同。而且生活也有变化,所以也就会有新的人物产生。我们若去研究每个作家的人物的变化,也可以找出他的线索来的。”
也正因为丁玲具有了明确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世界观,所以丁玲这一时期的,是她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文艺观的实践与体现。她的这些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并揭示这个社会生活中的阶级矛盾,它们反映了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对旧制度的抗争和在抗争中逐步觉醒的过程,它们歌颂在共产党领导下的这一斗争,它们不仅抨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也宣扬爱国主义精神,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
但是,由于丁玲还缺乏革命斗争的实践,同时在白色恐怖的上海,客观环境也使得丁玲没有可能深入到工人、农民群众当中去,因此这些,也就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存在“多用了一些观念的描写”的缺陷。而这只能有待丁玲今后积极参与革命实践和深入群众来克服、改进与提高。
丁玲的这些作品的影响是深远的,许多当时的青年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时都从她的作品中吸取营养。
曾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的邓力群回忆道:
丁玲同志比我大十一岁。她成为著名作家的时候,我才十四五岁。1931年,我初到北京,恰好遇上“九·一八”事变。民族的灾难、亡国的危险,摆在我们那一代青年的面前。每一个正直的青年,都在严肃思考和努力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我们接受先进思想的影响,是从接触革命文学开始的。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知道了丁玲同志,读她主编的《北斗》杂志,读她当时在青年中间,在人民中间发生广泛影响的《韦护》《母亲》《水》等作品。
著名作家杜宣回忆:
由于中国第一次大革命的狂风暴雨,将沉睡了的我国南方卷起了千层雪浪,霎时间又刮起了一阵腥风血雨,在刚刚觉醒了的土地上,又造成了一片血海。这使我们少年儿童们好像从强烈的日光下,忽然堕入深邃的黑暗的深渊。我们感到彷徨无措。大约是一九三〇年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上海同乡的年长同学那里读到了丁玲、胡也频的作品,这些书在我平静浩淼的心湖中,不断地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好像从这些作品中,拾回了原来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好像在雪原中忽然看到了一点篝火,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树影,顿时觉得,在这茫茫的长夜中,原来还有不少人高擎着摇曳不定的火把,为迷失道路的夜行者指着方向啊!
大革命失败后的革命低潮时期,正是丁玲创作旺盛的时候,她这时候的作品,虽然今天看起来思想上并不成熟,但对我们这批少年们却起了不可磨灭的积极作用。我就是由于这些作品的影响,于一九三一年来到上海,寻找革命的道路。
这时期丁玲的作品我几乎没有不读的。我喜欢她的文笔,朴实清丽,亲切流畅,好像是一股清泉,在阳光下汩汩地流淌。
《青春之歌》的作者杨沫回忆:
在三十年代,我是一个失学失业的学生。国家的内忧外患,个人生活的走投无路,我也曾有过莎菲一样的苦闷和失望,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憎恨。作家(丁玲——引者注)笔下的人物使我感到亲切、真实、可信。因之,我喜爱她的作品。一九三三年以后,我和革命者接近了。马列主义著作、苏联和中国左翼作家的作品都成了促使我追求光明,献身革命的催化剂。其中丁玲作品给我的营养最丰富,她的《母亲》《水》《某夜》《法网》《夜会》等有着抗日要求革命倾向的作品,在我的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震动。特别是《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一、之二),男女主人公冲出爱情的罗网,坚定地走上革命道路的描绘极大的鼓舞着我,使我以他们为榜样,也用革命的意志和勇气冲决个人情感的樊篱,走上革命的道路。从丁玲作品在当时产生的深广的社会影响而言,它不仅激励我个人跨出人生道路上重要的一步,而且也给同时代,正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的大批青年指出了出路。
1931年,丁玲从湖南回到上海后就酝酿写一部长篇,书名《母亲》。1932年6月15日《母亲》开始在《大陆新闻》连载,但一月后《大陆新闻》即被查封。之后,赵家璧编辑《良友文学丛书》来约稿,她便继续写了下去。
《母亲》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丁玲的母亲。《母亲》原来计划写三部,三十多万字。“书里包括的时代,从宣统末年写起,经过辛亥革命,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以至三十年代普遍于农村的土地骚动。地点是湖南的一个小城市,人物大半将以几家豪绅地主做中心,也带便的写到其他的人。为什么要把这书叫着《母亲》呢?因为她是贯穿这部书的人物中的一个,更因为这个母亲,虽然受了封建社会制度的千磨万难,她终究是跑过来了。在一切苦斗的陈迹上,可以找出一些可记的事。虽说很可惜,如她自己引以为憾的,就是她的白发已经满鬓,不能再做什么事,然而那过去的精神和现在属于大众的向往,却是不可卑视的。所以叫《母亲》,来纪念这个做母亲的。”
第一部是写女主人公于曼贞(丁玲的母亲闺名余曼贞)的丈夫病逝后,从悲伤中振作起来,毅然冲破一切封建思想和封建势力的阻碍,去武陵(常德旧称)城里求学,和在学校里与一些志同道合的女友的情形。她们立志自立于社会,她们同情革命,要求参加革命,并进行结社,以天下为己任,探讨社会的改革,国家的兴亡。第二部应是这位母亲在教育岗位上无私地、辛勤地工作,从通过教育革命实现救国的理想,逐步提高到具有社会的改革必须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并为此进行宣传传播工作。第三部的时代背景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前后。可惜,这部书的写作因她被捕而中断,只写了八万多字,第一部还差一万多字。
然而,仅从这第一部来看,一个品格高尚,善良而又有远大抱负,温柔而又刚毅,坚韧不拔,向往革命,光彩鲜明的“前一代”的女性的形象已跃然纸上。丁玲不仅只写了她的母亲,而是写了以她的母亲为代表的那一代女性的奋斗。不仅只写“母亲”的这个封建大家族的衰败,而是进一步揭示这个衰败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是包含了一个社会制度在历史过程中的转变。”《母亲》在写法上,带有几分《红楼梦》的笔法。
如果有人问我,我最喜欢母亲的哪篇?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母亲》。尽管在她写就的浩瀚篇章中,有她的经久不衰的成名著《莎菲女士的日记》,有她投入了许多感情、不愿舍弃的《韦护》,有至今仍为国内外所频频注目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时》,有享誉世界、荣获斯大林文学奖金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但是我仍偏爱《母亲》。我更多的是从感情,而不是仅从文学的评论。
我极希望母亲能续写《母亲》。但是因为时代的变迁与前进,新事务新题材的涌入,生活道路的坎坷和复出后晚年岁月的有限,她终未能将《母亲》续写下去。想来是十分遗憾的。
丁玲还写了一篇《给孩子们》,这是一篇极富革命浪漫主义和爱国主义的童话。当然它是一篇给所有孩子们的儿童读物,但是我读将起来,自不必说,是格外亲切的。那里面的人物有“小平”“铃铃”“婆婆”,自然,无须说,即可明了作者在构思人物时,会想到哪些现实生活中的人。我在延安时读了这篇文章后,问母亲:“你怎么会想起写这么一篇文章?”母亲说:“我那时很想念你和婆婆,我真希望你快点长大,成为我的一个知心的朋友,同我一起投入革命的洪流,一起投入抗日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