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抱奇道:“这一路所遇之人,所见之事,一时也说之不完,今天只说苏大侠。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实在是半点都不假。老在一个地方呆着,许多人,许多事,可就见不到了。”
“你师祖并未明说我该东去何地,只说是东行。论理说,我留在西夏,或是契丹辽国,或一路南行直至大理,甚至于出海寻觅个海岛居住,都不算是违反师命。但我心里隐隐觉得你师祖该是要我到中原来。你也知道,我昆仑派创派祖师青纹道长昔年就曾在武夷山深处修道多年,后来游遍中原,方才西去昆仑,昆仑一派,实在跟中原武林渊源颇深。我一路到了辽国的燕京,看过大海,便转折南下,走走停停,便到了泰山,每日里上山闲玩。”
“这天游罢了凌汉峰的书院下山,正走着,看见一个放羊的小孩儿在路边啼哭,还围了几个人在谈论。过去一看,不禁失笑。”
“这山道一边靠山,一边下临陡崖,那山崖总也有百十丈深。一颗枯树沿路面平平向崖口伸展,树梢那里,一只半大的羊羔正不时哀叫。原来这放养的孩子一时没留神,失了照看,这只羊羔跳上树干玩耍,越走越远,就到了树梢那里,头儿朝外,尾梢朝里对着山壁。它再想退回来,可就回不来了,吓得不敢动弹,只是不时叫上两声。放养的孩子不敢上去弄回羊羔,回家又怕家人责罚,便在一边哭泣。”
“这树已是半枯,树根裸露,稍一走近,便有土石洒落。风儿一过,整棵树似是随时都会坠入谷中,又似乎还能支持一段日月,这便有点麻烦。”
“我受罚远离昆仑山,实在没心思多事,便想掏点碎银子给那孩子,让他回家去,也就算了。可也不能任凭羊羔留在那里叫唤,时候一长,它脚步失稳,必要摔下去,将它打落谷中似乎也不妥当,大小总是条性命,便盘算着怎么下手,好把这东西弄回来。正在琢磨,过来一对新婚夫妇。”
青年人道:“是苏大侠。”
吴抱奇笑笑,接着道:“男的举止清雅,全无火气,不动声色间难掩英气勃勃。妻子一手持了朵无名红花,一手拉着丈夫的手低声说笑,旁若无人,那份洒脱大气,叫人看了生羡,很替那做丈夫的高兴。”
青年人道:“师父,你给句痛快话,这人是不是苏大侠?”
吴抱奇笑道:“正是苏大侠,那时他刚刚结婚,带着新婚妻子文若谣文女侠同游东岳。”
“苏大侠略略相看情势,便将长袍衣角掖入腰间,挽挽袖口,举步便要上树。文女侠却在此时叫住丈夫,解下腰间长剑连鞘递上。苏大侠将长剑系在背上,迈步踏上树干。”
“我心说,不是上去弄回那小羊么?又不是杀羊,要剑做什么用?一边思索,一边留神细看。那树长久以来处在雨雾之中,全是苔藓等物,实在是溜滑不可捉摸,不易着足,也不知那羊羔是怎样走上去的。苏大侠却脚步沉稳,缓缓接近小羊,眼看就要成功,大伙都松了口气,那放羊的孩子也已转哭为笑。”
“那小羊是早已吓破了胆子的,发觉身后有人,竭力惊叫一声,猛地向前窜出,自然是脚下踏空,向谷中坠去。”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叫,苏大侠已然头下脚上向下急坠,去势更急,显是用上了千斤坠一类的功夫。苏大侠只用一只脚背勾住树干,手臂长伸,牢牢将小羊捉住,不过树根处的土石已开始散落,树根啪啪断裂。”
“苏大侠脚背用力,使个身法翻上树干,但树干已然向谷中坠去。清流,若换了你,此时会如何做?”
青年人道:“换了我么。。。。”似乎很是为难,随即直说:“师父,这一时之间,我没有什么好法子。”
吴抱奇道:“苏大侠将小羊随手向山路上空一抛,随势已抽出背上长剑。那树本是树梢先落下,树根处还留有一些牵连,苏大侠用蹬墙术由树梢向树根处急行,同时挥剑斩脚下的树干。树干一挥而断,半截树干连同树梢加速向深谷落去。”
“去了这一大负累,树根处些许树根已不至于立时断裂。此时文女侠已将那小羊接住放在地上,将放养小孩的一根绳子甩出去接应了丈夫了。”
“苏大侠却象是游戏之心大盛,并不伸手接绳。脚下用力,身形搞搞拔起,随即在空中迈步,行出三步,已到了山路上空,这才缓缓落下。文女侠欢欢喜喜埋怨了丈夫几句,便拉着他去看小羊。”
青年人道:“师父,那时你也能象苏大侠那样在空中迈步么?”
吴抱奇道:“你终究是好胜之心太过,不过你们年轻的人,好胜也不能说就是坏事。”又道:“咱们昆仑派,轻功向来有名,空中走步,那时我勉强也能做到,却难保能象苏大侠那样轻松随意。他新婚得意,我受罚东来,在这气势上头,先就输了。”
楚青流道:“师父,要叫我上去拿回小羊,必定想不到预先带剑,那就必定要随着树干落下。树干着地时,我顺势下滑,卸去大部下坠劲力,再用踏枝步轻功纵起落地,也许能保小羊性命。”
吴抱奇笑道:“就算那时你背上有剑,心思也未必就能有苏大侠那般活泼。不过,做学问,就该这样多思多想,胡思乱想,才会有奇招怪思出现,人的本领,并不全都是师父教的。”
“那小羊呼吸平稳,却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象是吓得昏了,苏大侠过去拍打推拿几下,羊羔便醒了过来。原来苏大侠怕这东西不老实,在半空中还要挣扎,再弄出事来费手,便顺手闭了它的穴道,手法心思之快,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众人散去后,我便上前相见,得知二位是苏大侠文女侠,不由感叹。文女侠的名号我还是初次得知,但既能与苏大侠婚配,自然不会是凡俗之人。我便向二位诉说自己渴慕久仰之意,那争竞比较的话,自然也不会说了。”
青年人叫了声“师父”,用手一指远处,原来坡下山道上有两辆马车缓缓向山脚驶来。吴抱奇全如未见,说道:“承蒙苏大侠不弃,邀我到山脚村民家里共住了半个多月。半个月里,或是讲解武艺,或是随意谈天,有时也会争得面红耳赤,以致拔刀拉剑比划几下,惹得文女侠埋怨笑话。”
马车行至山脚,两名车夫圈停马车,车帷掀起,下来两名妇人,一人仆妇打扮,对主人甚是恭谨。一行四人提了香稞,显是上坟来了。那仆妇只是腿脚较常人强健,两名车夫看其身法,已算得上是好手。主妇已达返璞归真、不显不露的境界,却显是神思不属,倒要那仆妇不时出言提醒照看。
吴抱奇面露讶色,仍缓缓说道:“这半个月来,我所获极多。武功上固然开阔了眼界,为人也沉稳了不少,苏大侠那般人才武功,尚且谦谨,我吴抱奇又凭什么狂傲?清流,因为这番际遇,我的剑法武功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变化,如今你一身所学,稍知根底的人,都能看出已不同与西域昆仑的武功,不过,仍是昆仑武功。”
“见了苏大侠夫妇,我便决意留在中原。南行至九华山,发觉山川林木风土人情很是合意,便立下了九华望海庄。”
上坟四人已然走近,当先的那名妇人,布衣布裙,素面不施脂粉,眉目间隐含愁烦,却依然光华照人。
吴抱奇早已站在路侧等候,此时急行上前躬身行礼道:“吴抱奇见过苏夫人。”苏夫人还礼如仪,温声道:“吴庄主远来祭奠亡夫,实在是不敢当。”看了看青年人道:“这位想必就是楚少侠了?”吴抱奇道:“正是小徒。”
楚青流追想苏氏夫妇风采,感念二人的恩德,正自神情飞越,乍见夫人一身未亡人装束,再看荒墓孤碑,不由悲从中来,跪倒叩头,道:“晚辈楚青流,拜见苏夫人。”苏夫人伸手虚搀:“楚少侠不用行此大礼。”
两名车夫手脚甚是麻利,这边才见过礼,二人已将祭品摆好,纸钱铺好。苏夫人点火烧纸,跪倒坟前垂泪哀思。那仆妇不住低声劝解,苏夫人听了,并不言语,只是摇首。泪水愈流愈是急迫,忽地身子一歪,昏到在坟前。
以苏夫人的内功修为,悲伤之下竟然也会晕倒,吴抱奇师徒大惊,却只能由那仆妇上前搀扶。拍打按摩良久,却毫无效验。
楚青流道:“师父,弟子有个法子。”吴抱奇冷面无波,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楚青流便知道师父准了,过去抓住那仆妇的两只手腕,以其左手抵住苏夫人心口,以其右手抵牢苏夫人后背灵台穴,那仆妇正在犹疑,猛然发觉一股热流缓缓从自己掌心漫溢而出,不多时,苏夫人便轻轻咳嗽,醒了过来。
苏夫人斜靠在仆妇肩头,怔怔发呆,那两名车夫却下死劲狠狠看了楚青流几眼。这个楚少侠,年纪轻轻内功竟已如此了得?功力而外,应急从权的机变,都非自己所能。两人都已四十开外,相比之下,岂不是白活了么?
明知劝解无用,吴抱奇还是上前说道:“夫人还是要看开些,保重身子要紧,这世上的事----”正在措辞,那个胖车夫已插口说道:“夫人还是请回吧,这路还远着呢。”一面就示意仆妇拥着夫人起身。
望海庄吴庄主说话,竟会被一个好手车夫打断,实在是咄咄怪事。苏显白大侠家里,几时有过如此不懂事的下人?但碍于苏夫人的面子,师徒两个并不理会。
苏夫人道:“晚了就走夜路,你怕人还是我怕人?”语气甚是不悦。又向吴抱奇道:“下人不懂事,吴庄主不要笑话。”吴抱奇呵呵一笑:“他也是好意。”头颈微偏,向楚青流丢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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