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挥挥手,“好了,你去吧。”
俞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李照所用的,其实是一种非常小瞧他的话语。一个人对另一个喊打喊杀,后者却不以为意,挥挥手就让你离开,这其实比起任何言语和动作侮辱都要过分。
这里面的意思就是:你对我造不成任何威胁。
而俞秀明白,这就是事实,再怎么也无法更改无法反驳的事实。
两人交谈结束之后,这一战也终于到了尾声。
轰隆轰隆,伴随着惊天动地不绝于耳的巨响,内力激起的罡风胡乱四溅,四周的大地几经轰鸣。整座擂台到了此时此刻,已经彻彻底底被两个人交手的余波给削平、打塌,本来的擂台高于观众,现在却早已来到了和观众平齐的位置。
只见一片坑坑洼洼的大地上,到处都是被破坏得不成模样的结构,而两个身影在其中酣畅淋漓地对攻、搏杀、拼斗!
他们的一招一式,都激起了无数的风雷之声,宛若两名从神话之中走来的天人一般,令周围的围观者无不屏息凝神,瞪大双眸。
“你果真是不死不休?”
忽然间,方希然一挥袖,大喝一声,“王无法,你该死!”
说话之间,他终于变式,体内的刀枪棍剑,尽数收敛,变得混芒、磅礴,无有差异,浑然一体。前一秒还是一个杀人兵器的方希然,这一刻简直好像变成了一尊高冠华服的士子,正在颂唱诗句。
这是“气”。
方希然立在原地,一手背负,另一只手则高高抬起,五指大张,其中充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
文人气之道。
那性质特异,能够贯穿一切内力,潜藏着“文人贬低武者”之意的气劲,就在方希然的掌心之中酝酿潜伏,其中的危险之意,令得王无法也微微眯眼,皱眉,停驻。
方希然的这一招他可见过,就算是拥有奇阳大经、内力第一的一如和尚,也难以抵御那种奇特性质的真气。
因为这本身就不是正常武者的真气,而是一种文人看不起武者,天然对武者有一种鄙视贬低之意的力量,能够贯穿一切内力真气。
连堂堂武圣,也要为了修得这一股力量,屈身向自己的女儿求学问,足见这种力量立在那里,就有自己的傲气在。
这或可称之为“浩然正气”。
“好啊,拿出绝招了,怎么不拿出下一招?”王无法也停下了步伐,哈哈一笑,虽然是衣衫褴褛,但历经此前一战,他也是意气风发,现在在众人眼中简直犹如鬼神一般,大宗师的气派不言而喻。
他自是见过方希然的这一招“文人气之道”,与一如大师的“气大不定”,是同源而出,却背道而驰。
这其实是非常奇妙的关系。
两位同样走到了极境的大宗师,有一母同胞、一脉相承的武学理念,但一个从招式走向了内力,另一个则是从内力走向了招式。
――不过,若方希然和一如大师是一对对子,他和方希然就是另一对对子了。
那就是有招无招的对子。
王无法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可惜。今日不是你我的时候,我要食言了。”
他说完这番话,忽然转身逃去。一踩大地,身体如炮弹,远飞而去。他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复杂,其实快得惊人,一瞬间就跨越十来丈距离。
“什么!”
方希然神色一怔,周围的围观者更是哗然。
人人看见他们两个此前的模样,都觉得这一战必然是惊天动地,不死不败,决不罢休。没想到正值精彩无比的时候,王无法竟然打到一半就抢先退场。
更何况,他在开战之前,还放言说过,要打爆方希然的头。
口出狂言,又首先逃窜。
这个人难道不怕成为江湖的笑柄?
但就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王无法已经蹿出数条街的距离,隐藏在红墙绿瓦之后,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内。
而方希然也只是看着王无法消失的位置,知道先机已去,同为大宗师境界,自己追不上此人了。更何况,他隐隐约约也有一种奇特的领悟。
那就是,他和王无法之间的争斗,具有某种非常重要的意义,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这个地点完成。
但这种领悟指向的到底是什么,方希然仍然是有些雾里看花的。
他皱着眉,停在原地,慢慢收敛了浩然正气。
整个会场都因此而安静了许久。
但是,过不多久,方希然目光一转,移动到了李照身上。
众人的心又提起来了。
盖因今天这一场比武,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发生,没了王无法,还有李照和真性。一桩一桩的事情,可以说没完没了,总有让人提心吊胆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方希然,聚焦在了李照身上。
真性悄悄靠近了李照,似乎要在这个时候,和他站在一起。
而李照想了想,干脆把自己面门之上的易容痕迹给抹除,露出了真正的面目。事实上,他也早在等这个时候了,再好的易容手段,也会让人有一种难以透气的感觉,不如自己真正的肌肤五官。
“竟然如此年轻……二十岁……不,还不到二十岁!”
“听说他今年只有十六岁……”
“什么!他只有十六岁就有如此境界,我还以为俞秀已经是天之骄子了,可是小道君竟然比俞秀还要年幼?”
“难道他真是天上的神仙下凡?”
“我听说,他和小佛王都是仙佛下凡,这是佛道两家的道统之争呢!”
这一显露的面容,一下子让无数人议论纷纷起来。
连方希然都挑了挑眉,惊异于李照的年纪,“哦,的确是天才中的天才。”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他与王无法缠斗一番,竟好似已经消磨了一些斗志,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忽地提高了声音,“暮山!”
这一个声音,蕴含强悍内力,纵然比不上一如大师之“佛绝四大”的力量之恐怖,但在一般人看来,也好像是天倾地溃一般,声声入耳,震人心魄。
会场的所有喧嚣,一扫而空,安静无比。
人人敬畏交加地看着台上的方希然,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侯爷,属下在。”
过不多时,人群中才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方家的管家徐暮山。
“虽然有杂人打扰,但规矩仍在,你快宣布胜负吧。”方希然说这话时,看了看另一边围在一群女人怀中的方傲君,“今日一战,是傲君输了,李照晋级决赛,明日和真性交手。”
“……侯爷,小佛王那一战还未分出胜负。”暮山愣了一愣,然后悄声提醒道。
围观者中,一个中年男人听到了这里,露出了便秘一般的表情
他就是真性的对手。
不过此时此刻,是怎么也不敢说话就是了。
“是吗,怎么样都好吧。”方希然看了看旁边的真性,“阅经大会到了这个地步,就此中断,实在可惜。既如此,明日李照照旧和你交手,让你痛痛快快打一场,你高兴了吗?不过,你们这一战不管谁胜谁负,我都要亲手处理李照,以报朝廷。”
他说完之后,看向了李照,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你怎么看?小道君。”
方希然的意思很明显,阅经大会要举办,李照他也要拿下。不管到时候不管李照能不能胜过真性――虽然严格来说,是真性和那中年男子之间的胜者。
李照说,“我早就说过,不是我来看你,而是你来看我。”
方希然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今日可以大放厥词,反正明日手底下见真章吧――我相信,你我之间的一战,也不算委屈了我。”
李照则已经转身离开。
而另一边,经过方希然这么一段话语,真性的脸色好看了许多,朝着方希然供一拱手,也转身离去。
这两个年轻一辈最著名的两个人物离开之后,方希然才转身看向自己的女儿那边,微笑道,“你们这些好女孩儿,就带着我的女儿,跟我回府吧。”
这下子,人群将将散去,口中对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仍然是啧啧称奇的。
至于对李照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引发想象中的轰动。毕竟江湖人有江湖人的世界,李照只是招惹了朝廷一方,方希然给了答案便算了事。
不过,下午还有真性和那中年男子的一战,这又让他们充满遐想了。
而方希然带着方傲君、徐暮山及一众白衣女子,回到了侯爷府。在这一路上,方希然面色平静,和煦,好像刚才那一战并没有让他如何,反而是让他见识到了王无法的武功,李照的能耐,十分惊喜。
但白衣女子等人反而心里忐忑,因为她们都知道方希然身上有两面。一方面是江湖大豪,热爱武学,另一方面是掌权一方,喜怒不形于色。
如果方希然对他们破口大骂,反而让她们欢呼,可现在却令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众人进了大厅。
“给我通通跪下。”方希然走了进去之后,脸色终于是冷了下来,声音也不多么大,却很有力量。
白衣女子们身子一软,扑通扑通的声音响了连串,都跪了下来,低着脑袋,瑟瑟发抖。
她们在李照面前耀武扬威,可是到了方希然的面前,一个一个都好像是小鸡仔一般。
另一边的方傲君忍不住了,“方城主……”
“你也给我跪下。”方希然面对方傲君的时候,脸上的怒气少了一些,但态度仍然强硬,“她们今日的所作所为,惹出来的事端让我无比愤怒,这里面也有你的责任,你知道吗?”
方傲君张张嘴,但没说什么,也点了点头,噗通跪了下来。
她今日穿着女装,青丝华服,而且经过两场剧烈战斗,此时此刻跪在地上,衣着染尘,素白的面孔上,显现出一种平日未有的楚楚可怜之感。
“城主!”边上的白衣女子看她的模样,实在不忍心,“请饶过姑娘吧。”
“我今日能绕过她,也能饶过你们,但当我不在了呢?”
方希然的脸色一听这话,脸色更难看了,他厌恶地看着这几个白衣女子,就好像看着几头猪猡,“更何况,我从来也不觉得傲君是一个需要别人饶过她的女子,我不知道你们在玩儿什么爱情游戏,但你们若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那就大错特错了――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连我也没有资格保护她,更遑论你们!”
“我们……”
“城主,将这几位请辞吧。”这时候,方傲君忽然道,“属下不需要她们几位了。”
方希然眉头舒展,忍不住道了一声,“好。”
几个白衣女子大惊失色,去看向方傲君,然后磕头不止,哀嚎祈求,声音凄厉无比。
她们完全不知道方傲君为什么忽然说起这番话。
方希然挥挥手,让方傲君离开,方傲君沉默地起身离去了。
而白衣女子们甚至都违逆了方希然的命令,想要起身追上去,但是方希然一拂袖,她们一个一个都定住不动,话也难说。
“你们放弃吧,她已经发现了与你们之间的根本性不同,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方希然则立在房间里,和这些白衣女子面对面说,“这是说得有点难听,我相信你们一定对此嗤之以鼻,但事实就是这样,她倒是对你们还有感情,但不太可能是爱情……嗯,你们的眼睛眨得很快,想要说什么吗?”
方希然又凌空点指,解开了几人的穴道,让她们虽不动却能说话。
“城主,你太妄自尊大了!”一个女子用一种可怜又可恨的目光看着方希然,“你就算有再强的武功,也不懂爱情,你这个魔头。爱情……爱情绝对不是你们这种武者随便玩弄的东西!”
方希然愣了一愣,笑了。
“本来我是不愿意与你们提这些东西的,你们也根本不配和我提。但总归是在我府邸里面做了这么多年事情,我就多多少少说两句吧。”
方希然摇头道,“对傲君而言,爱和武道同样重要,爱来自于她的母亲,武道来自于她的父亲。她只要还想让我们俩重新结合,就必然会承受这两种东西,这不是我强给她的,而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是我还没有让她身上只有武道,你们就让她身上只有爱情了?似乎连我都没有你们霸道,真正妄自尊大的又是谁呢?”
“我们……你……”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我不允许傲君身上有爱,而你们支持她走下这条路来。”
方希然道,“结果却反了过来,是我爱着我的女儿,我支持她的道路,而你们才是那强逼着让傲君放弃自我的‘武者’――你们那所谓的‘爱’,不正是比天下最强最猛的招式,还要霸道的‘绝招’吗?”
武道与爱情,在历来的故事中,本该是武道主动,爱情被动。
可现在,在方希然和一众白衣女子之中,却反而是代表着爱情的白衣女子一直主动冒犯,而代表着武道的方希然一直是袖手旁观。
直到方傲君自己做出了选择,他才真真正正走了出来。
“……”
这话一出,几个白衣女子都没有说话,目光闪烁,似乎是被方希然给说服了。
当然,其实是方希然暗中又重新点了她们的穴道,令她们有口难言。
毕竟这种爱情疯子哪里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好啊好啊,看来你们都懂了。”
而方希然则好像全然无知一般,满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真觉得她们已经被自己驳倒了。
然后冷下了脸,“那就滚出方圆城,各回各家,各自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