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能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一开始只不过是李照和方傲君之间的对决,但胜负一分战局一止,各种变化就纷至沓来此起彼伏,先是一群白衣女子上来为方傲君出气,再然后是莫名其妙暴怒而起的小佛王真性,再接着又是冒出来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个是武圣方希然,一个是武夫王无法。
一通变化下来,居然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宗师对决!
李照和方傲君这两个人,倒反而成了配角。
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其中的许多细节内情,更不知道两位宗师为何要大打出手。但能眼见这两个人交战,他们仍然是心中满怀激动。
天下之大,宗师也只有五个。而且这五个人深藏内敛,各自有各自的牵绊和顾忌,多年来都没有动过手,没想到此时此刻就要在方圆城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动手!
这是多么罕见的盛景?没有哪个武人不会对此感到激动的!
连愤怒的真性,失魂落魄的方傲君,冷漠如石头般的李照,这样的三个人都将目光投射到这场比武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了两人身上。
千百道目光,都看着他们,要去观察其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要看看传说中的大宗师境界,到底是如何模样。
但当两个人真正动起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难以捕捉。
只觉得一晃之间,方希然和王无法两个人,就从两边消失,然后在中间撞在了一起。
轰隆!
紧接着一番天惊地动的景象,擂台伴随着两个人的交手和碰撞,当场龟裂开来,被彻底毁灭破坏。一块一块的地砖溅射起来,然后粉碎,砂石满天飞去,惹起一片风尘。
方希然的十手武道,彻底发挥出来,整个人丧失了人应有的生机,变成了刀枪棍棒的合体,反而变化莫测,拥有了一种武器才能所有的澎湃力量。而王无法的武道,则是另一种风格,撒泼打诨、无赖至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轰隆,轰隆,轰隆!
只三招两式,两道身影居然轰然一炸而起,然后整座擂台同时下沉一寸,被硬生生打得粉碎开来,无数的乱石飞溅。而周围人群叫嚷一阵,纷纷退却,好几个人都被砸伤,但他们的双眼还是忍不住捕捉这两个人的身影。
这激烈无比,变化莫测的比武,让周围的所有人都难以忍住去不看。
这一看去,一些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刚才方城主那一招,是我们云海派的‘凤凰点头’!何其精妙的一式,竟然丝毫没有半点滞碍,行云流水一般施展了出来,意境用法都浑然天成。”
“师兄,这一招怎么会流传到方城主的手中,那不是我们门派的秘传吗?这不合江湖规矩吧……”
“秘什么传!你说什么瞎话!我们门派的武功,能落到方城主的手中,在面对宗师级别的对手之中使用出来,那不正是我家的荣幸吗?江湖规矩,那是能对方城主说的话吗,你是不是头晕了?”
“明……明白了!传下去,方武圣对王武夫的第三招,用的是我们云海派绝技‘凤凰点头’!”
“嗯嗯嗯,孺子可教也。”
“王武夫的还击也十分精彩,可惜我才疏学浅,竟不知道这一招的来头。”
“哼,能有什么来头,这一招戳下阴,做鬼脸,扬石灰,驴打滚,无比的卑鄙龌龊,江湖哪门哪派会将这样的武功当做正经招式了?分明是王武夫情急之下,临时所创。”
“嘿,临时所创是临时所创,说什么情急之下?谁人不知,王武夫是自成一派,无招之招,任何招式都是临时所用,哪里来的招式名号?”
“别吵别吵别吵,这里关键你们别吵那些没用的东西!这才不过是一招对拼,你们说话的功夫,又是许多招过去了,分散我的心力,令我难以专注啊!”
“对对对,大家闭嘴,赶紧注意看。”
仅仅只是一个刹那,其中迸发的武学奇思,就足够让场外的许多观众吵嚷起来了。
要知道,这两个人,可以算是武学招式的两种巅峰。
方希然,是从武道走到朝堂,天下皆知,万人敬仰,称之为“圣”,一个人独自夜行取下蛮夷首级,甚至还被皇帝承认,成为了无名却有实的“武丞相”。
可以说,方希然虽然是世袭贵族,但是并不因自己的家族荣耀而沾光,反而是他的方家世代祖宗,都要因他而沾光。
而王无法,同样是从武道出发,却没有向上走,而是向下走。他破门而出、逃官杀人,在江湖上混不下去,在朝堂上更是人人喊打,迄今也有比李照更大的通缉令在身。
相比起光芒万丈的方希然,他简直是个烂泥之中走出来的乡野闲汉。
甚至就连武功,方希然都是总和森罗万象一体,天下手段皆为我用,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大气磅礴,神圣而崇高。
但到了王无法的手中,则是无数普通后天高手都很难用的手段,插眼戳喉,踢下阴,撒石灰……这种种手段,一概是街头无赖、地痞流氓所用,根本不配和方希然相提并论。
――然而,他们就是打了下来。
而且,方希然那些气派的绝学,往往被王无法的地痞招数所迫。
当然,王无法的地痞招数向来百无禁忌,碰上了方希然的武功,却又难有用处。
世界总是这么有趣而复杂,一眼说不清,一语道不明,怎么地无赖到了极点,反而成为了神圣?又为何下贱到了极处,反而可以达到崇高?
天下人都怕的狂徒,现在和天下人都敬的武圣,此时此刻竟然站在同样一个擂台上交手!
旁人对他们的目光,是害怕,还是敬重?
又或者,敬重和害怕,两者已经混淆了起来,不分彼此?
人人也未必不害怕武圣,人人也未必不敬重狂徒。
李照此时正在台下观看,即使是他前一刻还是万人瞩目的中心,但这一刻也要给两位宗师让位。堂堂朝廷亲自发文缉拿的通缉重犯,现在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竟然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关注。
但终归有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过来。
正是俞秀。
他似乎已全忘了前几日惨败之后的哀嚎痛叫,面色如常地对李照说,“李兄,你看这两位胜负如何?”
如此坦然的态度,让俞秀有一种大气洒脱的意味。只是他的目光,始终还是避开李照的,这让他的从容不迫,显出了一丝丝的伪装和虚假。
事实上,李照也能够察觉到,俞秀的动作之中有些僵硬,浑身上下也是紧绷着的,很是紧张。
此人是强迫着自己过来询问李照的。
“你不用给我好脸色。”李照直接点破了俞秀的伪装,“你还没有忘掉陈傲然的仇恨,是吗?”
俞秀脸色一变,嘴角的弧度消失,拉了下来,“我当然不会忘掉。”
原来,他这次过来,其实就是抱着一种杀死敌人,就要了解敌人的想法。
他对李照还是念念不忘,深怀杀意。
李照倒也不在意,他巴不得俞秀达到大宗师境界,成为自己了解内力武道的一个对手。
当然,现在有两个对手正在比武,也看得李照双眸目不暇接。
他顺口接道,“我也不取笑你,你能做出这个选择,说明你真真正正地抱着杀死我的心态而来,而没有拘泥于一些无谓的尊严人格之流的东西。好吧,我就说说我的看法,这两个人的招式都是天下一绝,变化莫测,旗鼓相当,不输给玄阴真法内的记载。”
俞秀被戳破伪装,也不在意礼数了,直接嘲弄道,“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见,这点谁都能看得出来。”
“那我就说一点其他人看不出来的吧。”李照浑不在意地说,“他们此战,已经进入到了一种,其他大宗师都达不到的境况。”
“……什么意思?”俞秀一挑眉,“你认为杜师不如二人?”
“我没见过你师傅,当然不知道了。”李照说,“但就算你师傅比他们更胜一筹,我也敢放言达不到这种效果,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宗师一战了,而是陷入到了一种奇特的争锋之中。我可以说,他们在决定着,这个时代未来武道之中,招数方向的走向。”
俞秀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李照并不在意,继续道,“方希然的招式,是有招之巅峰;王无法的招式,是无招之巅峰。但其实有招无招,都是招式,都有其脉络,有招之招,在临时应变更改之后也能成为无招,无招之招在事后回顾的时候也能成为有招,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在这里的无招有招,并不是指他们的招式,而是指他们的观念,他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方希然面对对手,必然要先找以前用过的、出现的、成熟的一招来应对,王无法面对对手,必然是根据现在的情况临时创造一招来应对。但这两招,完全可以是同一个运力法,只是发招时的根据不同罢了。”
“……有招无招都是招式?真正的有招无招之分,不是人的招式,而是人的脑中观念?”
俞秀一听这话,本来嘲弄的神色慢慢收了回去,只觉得李照的话语虽然闻所未闻,却有其中某种深邃的道理,深深思索起来,沉默半响,忽然道,“请继续说下去!”
他这几个字,是诚心诚意的。
李照道,“以你的境界,应该知道,一定武功水平之上的人交手,都会预测对方下一招的路数?”
俞秀点头,“自是如此。”
这本是世人皆知的道理,他不明白李照为什么要说这个。但结合之前的话语,仿佛有了一些若有若无的领悟,却领悟得不够清晰。
“这种预测,实际上会有偏差的部分,因为这个过程始终不是真正的现实世界,而是一个心中世界对现实世界的模仿。就好像电脑……啊对不起,我说错了。”
李照忽然摇摇头,无视了俞秀不解的目光,继续道,“就好像是……用算盘去计算一样。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王无法和方希然的‘算盘’,到底是什么?”
俞秀猜测道,“他们的‘算盘’,自然是他们的灵魂。”
“灵魂么……或者说思维吧,还没有到灵魂那个程度,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有招’与‘无招’。”
李照纠正了一下,“那么,现在你回顾一下这个过程――王无法预测方希然的下一招,是用‘无招’的思维去预测的;方希然预测王无法的下一招,是用‘有招’的思维去预测的。也就是说,方希然脑子里的王无法根本不是王无法,而是另一个自己,披着王无法的皮,在和自己交战,王无法那边也一样――我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双方各自在用战斗的方式,为自己的武道查漏补缺!”
他这句话出来,虽然轻轻飘飘,但是对俞秀而言,简直无异于一颗炸弹炸在脑子里。
俞秀下意识地一抬头,看向擂台中央,两个大宗师形似鬼魅般起落,挥手间气劲四溢,攻守兼备,变化莫测,看不出丝毫疏漏,怎么也不像李照所说的那样。
难道面前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自己所看到的,不是王无法和方希然的战斗,而是王无法和假扮方希然的王无法、方希然和假扮王无法的方希然之间的两场战斗?
他喃喃道,“……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这就是事实,接下来他们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那个没办法模拟对方的时候,那也就是分出胜负的时候。这场战斗,不是他们与对方的战斗,而是他们与自己的战斗,到底是有招能包容无招,还是无招能包容有招。”
李照说,“其实所有人比武,都会有这样一个情况,只是大部分人都在这之前就因为自己的原因分出了胜负,有人是想到了而做不成,有人是能做到而想不到。大宗师对自己的力量掌握达到了顶点,思想和身体是完全高度一致,但是也有其他因素决定着。而此时此刻,王无法和方希然两人都是在招数上有所建树的宗师,他们应该都明白了某种时代赋予他们的‘使命’,因而能达到这种极致的状态!”
俞秀定定看着这一场战斗,他越看下去,似乎越能够发现李照所说的正确。
甚至,在他的脑子里,这场战斗已经逐渐脱离了外在的形体――什么内力的释放,什么招式的变化,都已经消失了,方希然和王无法两个人都已经不存在了。
擂台、观众、李照,也都全部消失了。
世界一片漆黑。
在俞秀的脑子里,出现的只是两个思维的碰撞,一个是有招论,一个是无招论。
而且这种碰撞,根本不是互相碰撞,比拼力量。
而是有招论模拟着无招论,无招论模拟着有招论,一直这么运转下去,直到其中一方出现错误,运转不了对方的招式。
谁的模拟失败了,谁的招式,也就会出现破绽。
外人看来的破绽,只不过是一种显现出来的结果罢了,真正核心的胜负,早在这之前就被决定了。
俞秀一下子沉浸在了其中,不可自拔。
“你悟到了。”
一个欣喜的声音传了过来,打破了俞秀的沉浸体验,他回过头,看到了李照喜悦的面孔。
李照这个平日里冷面石头一般的人,此时满脸笑容,对他拱手道,“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俞秀动了动嘴唇,“你……对你而言,一直都能看到这么深邃的东西吗?”
“也并不都是如此,但这样的对决,的确要看到这么深才对。”李照指了指一边,“至于表面上的那些东西,由那些人看就足够了。”
俞秀知道李照所指的是哪些人。
在这一战中,方希然短短时间,已经用了上千招,真真正正是包罗万象,博学多闻。
而且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江湖之中有来头的招式。
甚至很多招数,都是很多门派内部秘传的绝招,奇招。
但人们只会因他所用的招数而欣喜若狂,不会有任何人因为方希然使用自家门派的绝学而愤怒,只会因为方希然惊艳的演绎而受宠若惊。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态。
这就好像,方希然是武道之中的皇帝,他看上了哪一门哪一派的招式,就好像是皇帝看上了哪个臣子的女儿,当晚想要娶走,就算只是临时拿来用一晚上,那臣子也都是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有怨言呢?
一开始,还有很多人统计方希然的武功,但越到后面,就越发现方希然的博学多闻,根本无人能及。
周围许许多多的武功通达之人,都得相互对照,相互交流沟通,才能见到方希然武学之精义的全貌――甚至也达不到真正的全貌,只是接近方希然而已。
而另一边,王无法所展现的招式,则出现了很多很多重复的地方。
他的武学见识,很窄很窄。
甚至可以说是“低级”“简单”。
但是这些重复的招式,却往往在不同的境况,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危机面前,焕发出全然另一种的生机,化解了自己面临的危险。
其中的很多运用,都达到了一种妙手回春、画龙点睛的程度。
在场的许多人,从一开始心头就认同方希然,而贬低王无法。可看到了此时此刻,他们也打从心底,被王无法的武功折服,看得是醉心痴迷不已,争论其中每一招的运用多么精彩绝伦。
俞秀眼看着这些人,忽然有一种可笑的心情。
他们自以为懂了这一战,看懂了其中的一招一式的精妙,大呼精彩,拍案叫绝,可是终究还是没有明白真正核心的地方。
但自己如果不是被李照点拨,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忽然站了起来,对李照行了一礼。
“多谢先生。”
这是以对待老师的礼仪对待李照。
李照问,“你还想要杀我吗?”
俞秀抬起头,倔强道,“一码归一码,当然要杀了你!”
李照笑了。
“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