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中以宋玉年纪最长,又历经襄王、烈王两朝,新公族诸氏虽说是以屈景昭三氏为首,可精神领袖还是三朝老臣的他。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五十岁窥知天命还有些心有不甘,六十就耳顺了。至于宋玉这种七十岁的老人,不是顺从不顺从的问题,而是成精不成精的问题。
熊荆此时才感知的天命,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结束不久宋玉就知天命在秦。当然,这不是未及不惑之年的他窥知了天命,而是他的父辈窥知了天命。这就是有父辈与没父辈的区别了。先王薨落过早,叔伯又想夺位,熊荆根本没机会接受父辈的教诲传承。诸氏皆有父辈,父辈的经验一代代传下来,年轻时子孙或许鄙弃不信,年老便奉为圭臬了。
长平战后,天命已然在秦,诸国复国如何?大行新政又如何?楚国如果不能变成另一个秦国,就没办法与秦国争夺天命。楚国能变成另一个秦国吗?当然不能!不说秦国不会坐视不管,楚国国内那些公族县尹也不会坐视不管。结果新王即位,只能顺势而为。
没想到的是,一番折腾,楚国竟然复强。这是令宋玉啧啧称奇的事情,他看到一种新的力量改变着一切,让萎靡不振的楚国重新强大。等到楚军攻入关中,他才开始真正关心楚国所行的新政,才非常在意楚国王后的人选,才想着今后的天下。
可惜,大泽一战,这些都不必想了。
天命不可违。天下糜烂至今,唯东地、吴越可行楚政,其余不行秦政也半行秦政。巴地、羌地虽然也可行楚政,但他们不与楚地相连,很容易被秦人各个击破。战争打的是什么?战争打的难道不是东地、吴越的丁壮吗。这些丁壮打光了,楚国也就要亡国了。
楚国海舟已通世界,既然大王把东洲说的那么好,天下事又不可为,何不举国迁于东洲?迁至东洲,既能避开秦人,又能绵延国祚社稷,有何不好?楚人还不是楚人时,族人也是到处迁徙,成为楚人以后,五十多年前也曾东迁东地。既然以前能迁,现在为何不能迁?
宋玉说完看向诸人,昭黍仍是不悦,蓝奢沉吟不语,屈遂欲言又止,只有子莫说道:“大王必不允。”
“大王若不允……”宋玉笑道。“何苦立别宫于城南。”
“这?”子莫有些惊讶,其余诸人也惊讶。“大王立别宫于城南,乃为他日出妻娶芈也。”
“若我能亡秦国、一天下,大王自然出妻娶芈为后,然若楚国亡国,芈又何尝不能避之东海,他日以大王唯一子嗣胜王子之名,再复楚国?”宋玉还是笑,笑诸人看不穿。“君等毋忘,芈已掌造府之印,又不时巡视其间。我楚国之强,皆在造府,芈知楚国何强也。”
“……”宋玉不提造府之印还好,一提诸人眼睛急转,竭力思索起来。
赏赐爱妾金玉锦帛常见,赏赐造府之印确实是大违常情。那个整日轰隆直响、黑烟冲天的地方,一女子能巡视什么。若非陪着大王,朝臣大夫都不太愿意去。每去一次都要沐浴一次,洗下来的水灰黑灰黑。
“算上今年所造海舟,亦不过两百艘,两百艘海舟载人几何?”蓝奢说道,他不是不知变通,而是觉得避之海外没有可行性。
“前岁公输坚曾言,积存大章只可造海舟一百七十艘,造完即无有。”子莫提起了前年冬天的事情,那次会议曾要求造府速造海舟。
“此乃前岁之事,去年今年大伐巨章,今足以造海舟数百。只是……”蓝奢是诸敖,去年还是他轮值,对政务还算清楚。
“如何?”除了昭黍还是不言,其他人都看着他。
“木料未干也。”蓝奢道。“木料未干,所造海舟只可用数年,数年后即坏。”
“数年?”宋玉提着的心立即放了下来。“此用一年即可,何须数年。蓝敖以为,若速造海舟,明年年末可造几艘?”
“大舫一年可造数千艘,海舟一年自可造数百艘。然则纵有千艘海舟,也不过载三十万人。”蓝奢还是摇头,他这是按一艘海舟装三百人算。“且不可过远,当年至红洋,一舟不过百五十人。”
“非也。商贾贩运印度女奴,据闻多时,一舟可装五……”子莫敲着楚纸扇,说起了商贾贩运印度女奴。见诸人瞪看自己,住嘴后还是忍不住道,“然多死也。”
“三十万人足矣!”宋玉仿佛没听到子莫的话。“王宫、公族、大夫、誉士、工匠,巫觋,亦不过三十万人。今年速造海舟,明后年可避之东洲。”
事情在宋玉这里已经做了决定,他看向诸人,又补充道:“此事必要顺决于正朝。”
他说完时,宋义急急忙忙闯了进来,他不避在场诸人,揖道:“父亲,大王又有讯至。”
“何讯?”大王此前的讯文只言占卜,没想到此讯之后还有讯。
宋义只知有有讯,但不知讯文内容,父亲的话题没办法回答。宋玉只好再问:“讯予何人?”
“讯予……”宋义想了想才答。“工尹刀、公输坚等人皆有讯,太后、芈亦有讯,余者似皆予大司马府……”
落日之时,郢师鸽人几乎放空了鸽笼,予信之人远非宋义说的这些人。他还未说完,太庙外就传来讯官的声音:“敢问太傅何在……”
有给宋玉的讯文,也有给昭黍与蓝奢的讯文,还有给屈遂的讯文,只有子莫这个箴尹无讯。他只能瘪瘪嘴,静等诸人看完商议。
“父亲……”宋义是晚辈,他巴望着父亲手上的鸽讯,奈何上面的字非常小,他看不太清。
“大王命我控制舆论。大泽若败,报纸少提、不提此事,以免人心动荡。又言秦人五桨大翼不可惧,我已有大翼炮舰,此情应速告于民,以定人心。”宋玉举着他的讯文,好像一面胜利的旗帜。“又命我收藏抄录天下各国之典籍,以免他日为秦人所焚。”
“大王命我……”昭黍语顿,最后还是蓝奢说道:“命我等游说各氏,即刻多造海舟。又命我等速速清点国中县邑学舍学生之数。”
“大王问,”屈遂最后才说话。“问臣先祖神主、社稷之土、王宫宝器外,还有何者不可弃?”
给每个人的讯文都是单独的,把这写单独的讯文拼凑起来,立刻便能判断出大王的意图。宋玉的判断完全正确,但又有些不同,不是他说的什么王宫、公族、大夫、誉士、工匠,巫觋,大王是要昭黍等人马上统计学舍学生之数。
八岁入学,十一岁成业,这是小学。小学之上有中学,但录取率仅五十取一,学费昂贵之外,还要求每名学生自备战马、圉童以及奴仆楚国不但禁绝官吏,也防微杜渐,禁绝官吏的前身:学有所成却无以谋生的士子。
一年能出十金学费的人家,无所谓孩子学成后如何谋生,他本就不愁生计。那种举族借债、倾家荡产也要供孩子读书的人家,才会想着孩子做官为相、飞黄腾达。此子如果知恩图报,必要偿还旧债、提携族里,免不了以权谋私;此子如果不报恩德,那就是品行不端、狼心狗肺。在楚国,庶民之家就不该走读书之路,而应走誉士从军之路。
小学不分贵贱男女,八岁即入,中学非富者不入,大学非贵者不入。排除人数少的可怜的中学和大学,复郢之前楚国有二十多万学生,复郢仅仅三年,只有旧郢少数县邑建了学舍,学生只有数万人。饶是如此,这已是三十万人了。
海舟是有限的,装了学生又怎么装贵人?宋玉面色当即变了,他不悦道:“岂能如此!只输运学舍童子,大楚社稷何存?”
“工尹刀亦有讯文,也许造府海舟之数并非千艘。”子莫心里也一凉。他这个箴尹越来越不重要,因为正朝朝臣都是箴尹。
“当年大王曾言不去东洲,而去海岛,海岛并非一年一往。”屈遂也道。“此事需问工尹刀。”
太庙明堂内膏烛通亮,感觉到彻骨寒意的诸人商议着如何避秦于海;城北造府大廷,燎火同样通亮,以前曾试验建造的大翼炮舰的图纸全搬了出来。若不是那艘残破的大翼炮舰远在寿郢,工尹刀半夜也要登舰一观了。
“炮舰舰长、舰宽、桨数皆与大翼战舟无异,”公输坚没说话,说话的是他的侄子公输灵。“首尾设十五斤炮各一,七十步内,舟楫中之即碎。”
“那为何不造?”工尹刀急问。
“一是彼时火药不足,备以舟师也有炮无药;二是舟师将卒皆言我可撞沉敌舟,何必多此一举。”公输灵解释道。他还有一件事没说,大翼炮舰作战时不是猛冲,而是猛退。要刻意与敌舟保持七十步的炮击距离,楚军厌恶这种作战方式。
“速造、速造!”工尹刀白天已被秦人也有五桨大翼吓得大跳,晚上大王来讯要急造大翼炮舰,他穿着泽衣就出来了。“十五斤炮小矣,必要三十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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