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黄澄澄的枇杷果, 掉落在马有财伏尸处的地面上,背光的假山阴影里, 这枚枇杷果却异样地明亮夺目。
这是那道穿过假山缝隙投射下来的灯笼光,原本不规则的形状被青岫刚才摞立起来的那些石头的边缘,巧妙地修饰成了一块枇杷果形的光斑。
虽假山的缝隙与这些石头的边缘皆没有圆润的弧线,但一旦利用光影叠加之效,便会呈现出如此令人惊奇的景象。
枇杷果光斑投射在地面上一块扁长石头的一端,令这光更有了饱满且立体的视感,而扁长石头的另一端, 上面堆叠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这摞石头最上面的那一块,大如小瓮, 那尖硬突出的棱角处, 沾着马有财的血, 和脑浆。
“一旦用手碰到扁长石头印上光斑的这一端, 旁边整摞保持着微妙平衡的石头便会坍塌,最大的那一块则会正好砸中低头捡‘枇杷果’的马有财的后脑。”沈辞叹了一声,“这个周蟠, 已是将这一杀人手法算计雕琢到了极致。”
“他如此处心积虑, 只怕这一计划不止准备了短短几日,”青岫道, “只这令石头保持平衡的技巧,恐怕就要练上几年。
“另还有这灯光照射的角度, 再找一座如此合适的假山石——这假山石,我想应是周蟠几年前就已准备好了的。
“边缘形似琵琶女的线条,以及用来穿射灯光的缝隙,应是人工雕凿出来的, 而后在室外放了几年,利用风吹雨打‘做旧’,所以看不出新断面的痕迹。”
“而这荚蒾树与红凤菜的别称,这灯影打在墙上像是琵琶女的‘巧合’,也只怕是周蟠事先便故意对马有财说起过的,甚至可能不止说过一两遍。”沈辞道,“反复在马有财耳里灌输,马有财便入了心,因而当听到周蟠出的酒令后,根本就未考虑过要往那尊真正的琵琶女石像处去,在马有财下意识里,周蟠所说的琵琶女,定是他当成趣事一般,几次三番说给自己听的那座假山处。”
“只是这周蟠,因何要杀马有财?”青岫眼中透出疑惑,许是自己的家庭环境过于简单美满,此类家人相残相杀的事情,总是让他有些不可思议和唏嘘。
马有财自周蟠小时起便收养了他,又有意锻炼他处事办事的能力,至少表面看来已经尽到了亲戚的情分。周蟠计划了如此之久的杀人手法,可见要杀马有财之心有多坚定。
为何呢?与刘木头一案又有何关联?
“审一审便知。”沈辞却波澜不惊,人性之恶,人性之复杂,他极小的时候便已体验了太多。
“我感觉这周蟠应会很好审,”阅人无数的沈辞笑了笑,“从他察觉你我已勘破了他杀人手法之七八成时,他便似乎松了根弦,像是心中大事已了,剩下的悉听尊便的意思。”
在开审周蟠前,那被沈辞派去掘周蟠亡父坟的流氓无赖们传回了消息——周蟠父亲的棺里,竟也是空的!
“这便是两案的关联,”沈辞凝眉,“两具尸体不翼而飞,会‘飞’去何处呢?先我们以为陈土狗有虐尸癖,可这周蟠亡父的尸体似乎与他毫无干系……难不成,这桑阳城暗地里有个虐尸爱好者联盟?”
“……”青岫不知他在现世时平日都关注些什么社会讯息,怎么什么奇怪的词儿和组织他都知道……
“或许该让人去查一查陈土狗与马家有没有什么交集。”青岫道。
“有道理。”沈辞立刻让下属去查,自个儿则同青岫去审周蟠。
果如沈辞所料,当沈辞将那副灌了铅的骰子、郑巧匠、从赌坊找来可以证明行酒令时所用骰子是周蟠所有的赌徒,及青岫破解的石头平衡术与光斑投影杀人手法一一摆在周蟠面前时,周蟠痛快交待了自己的杀人罪行。
亦如沈辞所言,周蟠数年前便已开始计划杀掉马有财。
赌术是他父亲生前赌友教的,灌铅的骰子也是那人帮着做的,投影拟像是他小时无意间发现的,石头平衡术是自个儿感兴趣胡乱练出来的,荚蒾树与红凤菜的别称,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他亦是跟随出门做生意的马财主天南海北地跑时才听说的,桑阳城里兴起“令出必行”的酒令游戏,是他引领的,马有财甚至都未确认一下便弯腰去捡被光斑伪装成枇杷果的石头,也是因他前几日总拿着真正的枇杷果在他眼前晃,故意让他脑中有了先入为主的错觉的。
“为何要杀他?”跪在地上的周蟠说着便笑了,苍白的面孔忽地扭曲如厉鬼,“因为他猪狗不如——他是恶鬼——他该下阿鼻地狱!——先父过世前,他派了人去我家里照顾先父,顺道将我接入了马府抚养,我原以为他是好意,他对我父子恩重如山,我如此感激他,愿为他做牛做马肝脑涂地!却谁知……
“先父过世那日,我回家奔丧,见他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马家照顾他的人说,先父因是被挑了手筋又挨了打,内里原就积了伤,到底没能撑过去。给先父擦身子的时候,我便在旁看着,忽发现先父身下有许多蚂蚁进进出出。
“我那时小,没往心上去,想着他们为先父净身,总会打理干净,便未多言。后头先父在马家人帮忙下入了葬,我自此便被马有财一直养在马家,一心一意孝敬于他。
“相处久了便知道,马有财极怕死,呵,呵呵!越有钱越怕死!据悉他尚年轻时便开始花大价钱,让人天南海北地去搜罗益寿延年,亦或进补的良方偏方。
“几年前他闹了场大病,险些一命呜呼,缓过来后愈发害怕,开始悄悄地服一味补药。我原未在意,直至有一日……
“直至有一日,他最疼宠的小儿子在花园里玩耍时,让自己养的狗发狂咬掉了一大块血肉,马有财想是恐其子伤情过重损了元气,便让人去他房里,将他平日用的那味补药取了来,给他小儿子吃。
“当时一大家子急得兵慌马乱,无人在意我,我实则就在旁边,终于亲眼看到了那神秘补药的样子。
“那是干干巴巴的一块肉——我本不知是肉,我本不知是肉啊——”
说至此处,周蟠极为痛苦地由喉头里撕出一道凄厉哭声:“可当我看见——看见那肉上有一道疤——那疤——那疤是我父亲——我父亲被人挑断手筋后留下的——那疤的形状我记得清清楚楚,清清楚楚啊——马有财——马有财那畜生——他竟用人肉进补!他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邪方,竟要用人肉进补!他用我父亲的肉喂他的小儿子——只为了给他小儿子补元气补血肉啊——”
所有旁听审案之人都已被周蟠口中所言震惊得仿若石像,青岫立在那里,只觉一股汹涌冰森的寒意由脚底冲上来,瞬间遍布了四肢百骸,直冻得腔子里的血液都在不断发出结了冰般的声音。
沈辞在上首坐着,面无表情,不知是因他那颗早已被人性打磨过无数次的心脏早已硬如铁石,还是因对这般类似之事司空见惯,本就未对真相抱有什么好的期待。
周蟠撕心裂肺的哭诉响彻在堂上梁间,外头廊下的青纱灯笼被夜风吹得滴溜旋转,转得堂内灯影幢幢,恍如那阴间万千怨鬼由黄泉爬了上来,挤在这堂内,同周蟠一起厉哭这阳世极恶。
周蟠哭一阵,缓回来些许,继续往下说,声声泣血:“我留在马家含恨隐忍,用了多年时间苦苦追查打探,终于探明了马有财那补药方子……
“……说是元人笔记《南村辍耕录》里有这样一则记载,道是‘年七十八岁老人,自愿舍身济众者,绝不饮食,惟澡身啖蜜。经月,便溺皆蜜,既死,国人殓以石棺,仍满用蜜浸……俟百年后,启封,则蜜剂也。凡人损折肢体,食少许,立愈。虽彼中亦不多得,俗曰蜜人,番言木乃伊。’……
“只这说法亦不过是作者道听途说来的,马有财后来使人去了番地寻访,方知番人用此法蜜炼人尸用以大补,又有说可长生不老的,更甚至有些人等不到百年蜜浸尸,索性直接食用新死之尸的……
“马有财畏死,早先时候是花大钱从番人手里买蜜人运回来,后头番人那边蜜人也不易得,马有财便兴起了自己制蜜人的念头……先父那伤根本不致丢命!
“是马有财这畜生——打着照顾先父的幌子,逼他每日里不得食旁物,只许服蜜——先父正是死于他手!
“自我亲眼……亲眼看到先父那块……那块碎尸……我便偷偷去了坟岗子,将先父之棺挖出来打开,果然里面早已没了先父尸首!
“只是无论我怎么找,怎么打探,都不知马有财将先父尸首偷去了哪里……这么些年过来……只怕先父……先父早已……尸骨无存……尽入了马有财腹中……呜呜呜……”
……
回至府衙燕思堂,青岫与沈辞对坐堂内,良久都未发一言。
直到青白天光透过窗纸漫洒入室,这漫长且阴冷的一夜方慢慢消散。
派出去做调查的衙差回来汇报,终于打破了堂内的沉寂:“陈土狗的老婆原是马有财房里贴身伺候的丫头,仗着点子姿色和活泛心思,颇得马有财宠信。后头那丫头心大了,因着爬床让马有财正室发现,那正室也是个狠的,让人打听着城里最混不是东西的男人,将那丫头一文钱卖与了他——便是卖与陈土狗了。”
“这么看来,那丫头既深得宠信,想必对马有财炼蜜人一事至少知道些,”沈辞道,“她心思又活泛,怕是见与陈土狗过得穷苦,便向陈土狗透露了马有财高价买蜜人和炼蜜人之秘,陈土狗因而动了心思,想要搜罗甚至制造符合条件的新尸,卖给马有财赚钱花。”
青岫默默颔首,赞同他的推测。
沈辞看了看他,收回目光,出了片刻的神,忽道:“可知周蟠为何要选枇杷做为他那杀人手法的‘引子’么?”
“为何?”青岫问。
“因为枇杷的别称不仅叫琵琶果,它还叫做,”沈辞眉目清冷,语声更凉,“蜜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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