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桩看似平常、实则惊世骇俗的案件渐渐收尾, 然而青岫与沈辞仍未能得到筹币。
“许是要让我们找到马有财暗地里制作蜜人之处?”
沈辞与青岫在周蟠说出事情始末后,当场便问过了马多金等马家人, 然而在别苑里的马家人皆不知此事,沈辞后头连大刑都动上了,恐有人瞒着不敢报,然而这些人直疼到屎尿齐流都无人承认自己知道蜜人之事。
沈辞认为这些人大概真不知情,毕竟此事在番国许为盛行,但在本朝,这可是罪大恶极之行, 马有财胆子再大,也不敢让更多人知晓他这勾当,因此知情者除了马有财之外, 可能仅一二人。
沈辞安排下属去马家查, 重点“关照”马有财最亲信之人。
接连两宿没怎么合眼的两人, 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 尤其小苏师爷,刷白着一张小脸儿,挂着俩大黑眼圈儿, 乍一看还当戴着个大宽边的黑框眼镜呢, 让沈辞直接轰了出来,勒令去睡。
青岫只得回了自己的院子, 倒也没高估小苏秀才的体质,才躺上床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半下午, 实则若真是小苏秀才本人,怕不是要睡到明天上午去,青岫心中因存着事,始终没令自己睡得太沉, 便是再困得睁不开眼睛,还是强逼着自己醒了过来。
才走到燕思堂门口,就见沈辞打着大大的呵欠远远地也向着这厢走过来,走至一半忽拐了方向,青岫目光纳闷地跟着他,而后就跟进了茅厕门。
“……”
沈辞迈进燕思堂的时候,却见堂角半人高的小几上放着个黄澄澄的大铜盆,盆里热水氤氲,盆边叠搭着块雪白柔软的巾子。再看他平日常坐的那把椅子旁边,茶几上也已摆上了新沏的香气四溢的暖茶,另还有一碟子精致的海棠酥。
他的长随正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见了他忙行礼,悄笑着指了指里头:“小苏师爷吩咐小的给您准备的。”
沈辞不由微怔,看向那对面正合着眸,坐在椅上支额小寐的人。
爱干净的小苏师爷又换了身衣衫,雪青色的轻袍让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地温润清素,玉似的面颊仍显露着疲惫,微抿的双唇却始终透着魂窍里那坚强的倔强,和沉默的坚定。
而沈辞却在氤氲的水气与温暖的茶烟里,看到了这个人钻石般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沈辞无奈苦笑。
沈探花啊沈探花,你就浪,你就勾搭吧,自个儿想撩小苏师爷,把我俩坑里头算怎么回子事儿。
如今只望这一出也是小苏师爷强拗着这小朋友弄出来的,就像沈探花此前强拗着他给小朋友准备的洗澡水一样,否则……
否则这难得可互助通关的好搭档,怕是再也做不成了。
沈辞被遮在宽大袖子里的手用力攥住,又慢慢地放开。
坦荡大方地过去洗了把脸,掬水声令青岫睁开眼睛,沈辞洗完走过来,冲他扬了个大大笑容,道:“有搭档的好处便在这儿了,醒了有热水洗脸,还有热茶热点心——兄弟,费心了。”
青岫没有言语,只是垂了垂眸,待他落座,才重新平静地抬眸看向他:“马有财若想自炼蜜人,一得有场子,二得有石棺,我想或许可以让人去问问城中石匠,再让民事房的吏役查一查马有财名下的房产与地皮,炼蜜人的所在极大可能就在这些地方。”
“有道理,”沈辞说着就起身,“我亲去前头安排。”
目送沈辞迈出门去,青岫收回目光,望着脚下地面静默了半晌,而后也起身,离了燕思堂,出了二门。
门房老张头正坐在门槛子上吃枇杷——周蟠的案子一出来,衙门里几个事先买了枇杷预备甜甜嘴儿的衙差登时对枇杷没了食欲,索性一股脑塞给了老张头,老张头用嘴里仅剩的那颗老黄牙,一下一下啃得开心。
“哎唷唷,好俊的大姑娘!”瞅见青岫从二门儿里出来,老张头咧嘴笑着直夸,不知从哪儿摸索出一枚枇杷果,伸着手要给了青岫,“快拿着,姑娘,好吃,甜着呐!我老张一吃就知道,这枇杷果儿啊,定是南郊马家枇杷园儿产出的!
“这桑阳地界儿上,种枇杷的也不少,唯独马家枇杷园儿的枇杷果儿最好吃、最甜!
“连那些养蜂酿蜜的商户都爱挨着他家的枇杷园儿建作坊,那酿出的枇杷蜜都是好的……”
青岫闻言登时心中一震,忽地想起才刚入这一境时,这老张头错听了典史李铜牛的话,说起了找琵琶——那时他是如何说的?
“那芦枝巷里,晚翠楼的花魁金纨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想当年,马大户家在城南焦子台上办斗花魁盛宴,那金纨姑娘琵琶曲儿一出,好家伙,直弹得天地变色万物同哭……”
芦枝巷,晚翠楼,金纨姑娘,焦子台。
芦枝,金丸(纨),焦子,都是古人对枇杷的别称,又有《千字文》里“枇杷晚翠,梧桐蚤凋”一句,因而晚翠亦算得是枇杷的别称。
马大户家,应就是马有财家,马家枇杷园,城南焦子台,养蜂酿蜜!
青岫接过老张头递来的枇杷果,正欲道谢,却见老张头又递过来一个,笑嘻嘻地道:“甭只你自个儿吃,给你那情哥哥也分一个,才刚我瞅着他蔫头耷脑地晃过去,想是没吃着枇杷使小性儿呢,你快去哄哄他罢!”
“……”青岫接过来,向着老张头深施一礼,轻声道,“多谢您,无论这契中之境是真是幻,都愿您安享晚年,康健无忧。”
老张头眨巴着黄浊的小眼睛,满目茫然。
青岫去了前头,问了个值班衙差,得知沈辞正在民事房里,便一路寻过去,果见他正负手探肩地立在那民房主事身后,盯着他翻卷宗。
见青岫进来,沈辞目光微晃,正不知要说什么,却被他抛过来一颗金灿灿的枇杷果,忙伸手接住,听他对那主事说道:“查一查城南郊有没有马有财户下的枇杷园。”
主事连忙拿过桌上堆着的一本卷宗,哗啦啦翻了一阵,停在某一页处,道:“有,有,最大的一处便是马家的。”
“有没有一处叫做‘焦子台’的地方?”青岫又问。
主事忙道:“册子上没有记这样详细,不过我倒知道是有这么个地方,就在马家枇杷园里,马有财每年于枇杷熟时,都要在焦子台那里办个枇杷宴,届时会请了城中勾栏青楼里的伶伎前去献艺助兴,城中人大多都知道那地方。”
“我们走。”沈辞听罢便立刻明白了青岫的意思,当即大步迈出去,一边往大门处走,一边吩咐长随去备两匹马来,走了几步回过头来问青岫,“会骑么?”
青岫看他一眼:“我是马术社(俱乐部)会员。”
沈辞抱拳:“嗳呀嗨,失敬失敬,我是骠骑营巡山小校一名,名唤奔波儿灞,还请英雄一会子在马上多多赐教。”
青岫:“……”
奔波儿灞带着他的灞波儿奔一人一骑,后头跟着两队执杖擎刀的衙差壮丁,一伙人飞沙走石地直奔南城郊。
马家的枇杷园距出事的别苑倒也不远,这时节,头一批的枇杷才刚成熟,一粒粒金丸子似的累垂在枝头,形似琵琶的苍绿叶子密密幄幄接天蔽日,越往深处去越晦暗如彤云。
府尊大人率着他那一众八百小钻风手下,土匪似的从园门口几个门丁的眼么前儿呼啸而过,卷起的那股风把门丁们束发的巾子都刮了满地,门丁们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前头府尊大人已经掠入了枇杷园深处。
焦子台是位于枇杷园正中四四方方一片高大石台,马有财爱在这台子上头请客设宴,还要请了名伶优伎载歌载舞。
在台子上面尽情纵欢享乐的宾客们,万想不到这台子的下面是怎样一副骇人听闻的场景。
当沈辞令着手下强行砸破石台壁进入台子内部后,见到的便是层层叠叠上百具石棺堆摞在眼前,空气里充塞着浓烈的甜腻味道,直嗅得人几欲作呕。
每一具石棺上都贴着签子,签子上写着年份,应是这棺中人被偷至此处灌上蜜,已炼制的时长。
怪不得老张头说,当年那金纨姑娘在这焦子台上弹琵琶,直弹得天地变色万物同哭。
只怕当时哭得最惨最凄厉的,便是这台下的上百怨灵吧。
人性之贪、之恶,又岂止止于人食人。无论古今,于任何事上,都有些残忍恶毒之人,疯狂起来,连他人的尸首都要撕成碎片吞下腹去。
……
由石台内部迈出来的一刹那,青岫只觉袖袋里一轻,不由向着里头摸去,见原本装在那里的那颗老张头给的枇杷果已然不见,摸出来的是枚青湛湛的铜钱儿。
沈辞将指间捏着的铜钱握进掌心,转眸看向青岫:“这便离开么?”
青岫看了看他,抿一抿唇,道:“我想再回府衙一趟。”
沈辞眉尖微动,顿了顿,道:“我也正想回去找那老张头聊一聊。”
“……”青岫不知他同一个耳背眼花又有些糊涂的老爷子能聊个什么。
两人结伴骑马回了桑阳府衙,老张头却未在二门处,沈辞便道:“莫不是完成了任务后便神隐了?”
逮住个衙差问了问,答曰:“枇杷吃多,茅房里跑肚屙屎呢。”
沈辞青岫:“……”
沈辞要留下来等老张头,青岫却未再等,独自回了后头的夫子院。
实则青岫回来也没有什么未了之事要做,就只是……略略有些不舍,想在临离开前,将这几处自己曾待过的地方再看一看。
夫子院里,小苏秀才日常办公的房间,桌上还摆着青岫拿下来的那本《朱子语类》,当初之所以由书架上诸多书里选了这一本,是因这一本看上去最新,旁的书都被人翻阅过,唯这本书看着崭新,边角平整,没半丝翻翘。
青岫将这本书放回书架上,想了想,又拿下来翻开,不过是随意翻至一页,却见上面写着:“纯叟言:‘枇杷具四时之气:秋结菩蕾,冬花,春实,夏熟。才熟后,又结菩蕾。’先生顾谓德明曰:‘如此看去。’意谓生理循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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