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珩跟着玉裳到了后山的亭子里,玉裳叫人准备了些吃的端上来。
卿珩定睛一看,是昆仑山上的沙棠,她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掌中看着,却没有吃。
两人在亭中坐了一会,玉裳先开了口:我最近见你们兄妹的精神都不太好,卿珏夜里时常也睡不好,平日里也一直忙着别的事情,适才我看你们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不是在吵架吧?
卿珩摇着头否认道:当然没有。
玉裳轻声笑道:那就好,既然今日得空,你陪我在这坐着说说话,也好打发些时间。
卿珩闻言,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玉裳望着卿珩很是温柔的说道:你知道么,其实,两千年前,我们早就见过面了。
两千年前?那不就是卿珩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玉裳,轻声嘀咕道。
玉裳却像是知道卿珩的心思,点头答道:你想的没错,就是曜日,那日你们在幽冥血海时,我正好路过,听到有打斗的声音,原本我是想进去看看的,但那时接近正午了,我怕被烈焰灼伤,便在附近找了个山洞避了避。
她端起眼前的茶盏,啜了一口,缓缓说道:那日,我在那个山洞中待了很久,躲过了曜日的午时,最后确定外面没什么动静时才敢出来。我出来时,外面已然下起了雨,我原本打算,先使个术法飞回丹穴山去,却看见了从幽冥血海走出来的你们。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天帝之前定下过规矩,任何人不得擅入幽冥血海,况且,那日是曜日,神界的神仙应都待在自己的洞府,谁还敢出来乱晃?我便有些好奇,走近了之后才看清楚,原来你们是金乌一族的,难怪敢在今日出来。
玉裳瞧一眼卿珩,继续说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卿珏,那时候他头发有些乱,衣衫上也有许多的血迹,我以为他受了极严重的伤,本来只是想帮他,走近时却看到了他怀中抱着的女子。她的脸于我来说,陌生又熟悉,那是我第一次不是通过照镜子,看到自己的容貌,我惊叹,世间竟会有跟我如此相像的女子,但我却也瞧出来,他怀中抱着的,却分明是个氐人族的女子。
玉裳眼中有些无奈,她低眉看了一眼石桌,却又沉默了半晌。
卿珩望着玉裳,她的眸子清澈如水,但卿珩却在里面看到了往常在别处从未见过的东西,卿珩后来才知道,一个女子爱上一个人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玉裳平静的说道:或许是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他停了下来。眼光落在我脸上的时候,他的反应与我当时看到馥黎时并无不同,我们盯着对方看了很久,或许他终于意识到我与馥黎根本不是同一人,才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我从未在任何一个男子的脸上见到过那样的神情,温柔深情,却又充满绝望,为了一个人神伤。他看着怀中的女子,周围的一切仿佛黯然失色,他眼中几乎只有她一人。我被那样的目光吸引了,我想知道他是谁,他之前都经历了什么,对这个只见过一面的男子,我忽然之间生出许多的好奇心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跟着了魔似的,就那样一路跟着他,直到到了南海,看着他流着眼泪将馥黎的尸体交给了氐人族长,我的心狠狠的揪了一下。那时候我想,若是有一天,他也能为我这样掉一次眼泪,我也愿意舍弃我这一身的修为。
卿珩望着玉裳,此时的她,脸上的神情很是温柔,看来,那段回忆在她记忆里,是很美好的。
玉裳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其实老早就发现我了,自然也清楚我跟着他走了一路。或许是没什么功夫能顾得上我,他并没有说什么,直到他到了頵羝山时,我才转身,自己回了丹穴山。自那以后,丹穴山的每一个夜里,我都会想起幽冥血海外,他望着我的眼神,辗转反侧,再不成眠。我的心,被这个只见了一面的男子,占得满满当当的,再装不下别的东西。我想,我是爱上他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頵羝山的少主,扶桑大帝唯一的儿子。这两千年里,我很想来这找他,但想起他当日看馥黎的眼神,终究没有勇气踏上頵羝山。他心中装着的,是氐人族的女子。这两千年来,他几乎不出頵羝山,偶尔出来一两次,也都去了南海水宫,我时常会在南海等着他,就只为了看他一眼。当时觉得,能远远的望着他,就已经很好了。
卿珩侧目,这就是爱情吗?时时刻刻想着一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开心,见不到时诸多的烦恼,个中滋味,怕是非经历过不能明白。
玉裳抬眼望了一眼亭子外面,说道:或许他知道我是谁,又或许不知道,但那都不重要。我一直在想,我初遇他时,他与馥黎也不过才认识了三日而已,而我,错过了那三日,却等了整整两千年。但所幸,我并没有白等这些年,能嫁给他,是这辈子我遇上的最好的事情。
玉裳说完,舒了一口气,脸上是将一个在心底深藏了许多年的秘密一吐为快之后,内心释然,轻松了许多的表情。
卿珩震惊,问道:馥黎的事情,嫂子你竟知道么?
卿珩以为,卿珏不会让玉裳知道这件事情。
玉裳笑了一笑,淡然答道:那是自然,成亲那日,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卿珩轻声问道:那嫂子,你难道不介意吗?
云中君说过,女人是极易妒忌的,难道玉裳知道卿珏的心中还有馥黎,不会妒忌吗?
玉裳答道:我们虽然长着一样的脸,但终究不是同一个人,这一点,两千年前,他就很清楚。是馥黎教他学会,如何去爱,这是馥黎带给我的幸运,能让我们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我很感激她。虽然我不知道,我在他的心里,究竟能占几分的位置,也不敢奢望,他能将馥黎忘个干净,心里只装着我一人。但是,我会用这一辈子剩下的时间,让他的心里也有我。
玉裳最后说完,露出了平静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暗含着些许的苦涩。
玉裳确实是个很好的女子,她值得卿珏的感情,尽管这份感情,迟来了两千年。
卿珩感觉脸颊有些发凉,她不知道,像她这样没有情根的人,脸上肆虐的泪水究竟算怎么回事,趁玉裳没看见,忙扭过头去,抬手悄悄将眼角的泪抹去。
玉裳轻声说道:自那之后,我便才懂得,神仙活的时日虽长,但这辈子终究有个尽头。那些该忘的事情,还是早些忘掉,毕竟,我们不能为过去活着。
卿珩知道,玉裳的话,像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玉裳像是还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人坐了许久,玉裳抬了抬头说道:今日怕是又要下雨了。
頵羝山上,时常有些阴雨天。
周围刮起了一阵怪风,卿珩连忙说道:嫂子,这会子像是要变天了,頵羝山上下起雨来,可是没完没了的。
玉裳点头答道:我知道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去,别再淋了雨。
卿珩点头答声好。
两人急匆匆的离开后山,各自回了寝殿。
后山上果然飘起了雨,卿珩自两千年前从幽冥血海出来后,便不怎么喜欢雨天,于是加快步伐,一路跑着回了枕霞居。
衣衫头发上仍旧沾了些雨滴,她找了块干净的帕子,擦了擦,转眼时,瞥见案上放着的锦盒,这才想起来,璹钰的满月宴前,她曾在依云阙帮着仙娥们收拾东西,拿回来个锦盒,原本是要送给辛夷的,前段时间却忘了,过去了这么久了,锦盒竟还好好的搁在自个的案上。
她想了想,走上前去将帕子放在案上,拿起锦盒,向外走去。
外面大雨磅礴,枢阳阁的门,却是掩着的。
卿珩推了门进去,辛夷果然不在。
她打算将锦盒放在案上就离开。
走近辛夷楠木架子前的桌案时,卿珩停住了脚步,桌案上有些凌乱,有些不像一向爱干净的辛夷的风格。
桌案上放着一副未做完的丹青,丹青半卷着,一头用镇尺压着,她屈身将镇尺移开,将丹青拿了起来。
丹青上落了寥寥数笔,依稀看的出来,辛夷要画的,是个人像。
几笔间不难看出,作画者的功力不浅,卿珩以前从来不知道,辛夷居然还是个丹青妙手。
不知这副丹青做完时,是个什么样子?
她将丹青放回了案上,又照着之前的样子,将镇尺放回了原处。
转身走到门口时,她想了一想,辛夷此刻不在枢阳阁,自己将锦盒放下,一声不吭的离开,似乎不太好,还是哪日当面交给他比较好。
她又折回去,到案旁拿了锦盒离开。
出门时,却迎面碰上了一月未见的辛夷。
看着卿珩从自己屋中走出来,辛夷有些疑惑,望着她问道:你怎么在这?
卿珩干笑着说道:也没什么,适才在枕霞居里找到这个,想着你会喜欢,便给你送了过来,却不想你不在屋中。
辛夷点点头,边往前走边说道:快进来吧,外面有些冷。
卿珩忙摆手说道:不用了,这个给你,你打开看看吧,看喜不喜欢。
卿珩说完后,将手上的锦盒递了过去。
辛夷看着卿珩,有些迟疑的接过。
他打开锦盒看了一眼,眼角似乎有与平时不一样的东西涌上来,却只是一闪而过。
合上锦盒后,他笑着说道:这柄玉箫看着很是别致,声音应该也不错,大雨天的你既然亲自送了来,那我就先收下了。
卿珩笑道:你喜欢就好。那若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径直走了出去。
辛夷目送卿珩离开,才行至案前坐了下来。
他打开锦盒,将里面放着的玉箫拿了出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之后,他将锦盒郑重收在了楠木架子上的匣子中,又将作了一半的丹青拿了出来。
从未有人告诉过卿珩,她自己也并不晓得,神界中单身的男女神仙,常将玉质的物件,用作定情之物。
尽管,身有婚约的卿珩,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个单身的女神仙。
卿珩作为神界女神仙的翘楚,总在不经意间做着这样那样的事,这些事情往往会令她麻烦缠身,但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但时时刻刻,又有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替她将棘手的麻烦解决掉。
有时候,她自己也会想,若她的父亲不是扶桑大帝,那她如今,也不过是神界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小神仙,没有尊贵的身份,自然住不得这样大的屋子,也不能有事没事的恣意胡闹。
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包括看似尊贵的身份,却都是那个她从未见过的父王给的,她即便不想心安理得的接受,却也无力拒绝。
而其他的神仙或许可以碌碌无为,也可以平平庸庸的过完一辈子,但她不可以,作为扶桑大帝的后人,她早就失去了平庸的资格。
所以,她如今虽然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日子,却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
大雨连连下了两日,到第三日傍晚时,才雨过天晴,天空显现出几抹彩虹来,頵羝山上久违的云霞,看着很是亲切。
卿珩却没有闲心去欣赏这一番美景,此时正坐在枕霞居外的石阶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眼神游离,望着枕霞居前的一滩积水,发起愣来。
从依云阙出来的卿珏,原本是要去映月殿一趟的,路过中庭时,远远就瞧见台阶上坐了个人,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卿珩。
他望着沉思的卿珩,轻声的笑道:你想什么呢,如此的出神?
卿珩抬头,也笑了一笑,随即伸手指了指石阶旁边的位置。
卿珏走过去,撩了衣裳,在卿珩的身旁坐了下来:许久都没有跟你好好的说过话了。
卿珩点头道:也是,自从你成了亲,我们兄妹怕是连见面的次数都少了许多吧,你今日怎么有空在这瞎转悠?嫂子和璹钰呢?
以往这个时候,卿珏不是陪着婆婆,就是哄媳妇逗儿子。
卿珏十分宠溺的望着她,说道:璹钰刚睡下,玉裳在照顾他。我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想找你聊聊天。
卿珩瞥了一眼卿珏,默默的将头转了过去,心想:最近这是怎么了,先是玉裳,再是卿珏,怎么这两口子无缘无故的,都跑来找她聊天?
只听一旁的卿珏说道:那个赤水世子,你应该还没见过吧?你上次是不想见他才跑去的少华山?
果然,卿珏十分了解她的性子,自然也知道卿珩心中所想,他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卿珩点了点头,心想,卿珏原来是为了这个而来,他平日里对卿珩是很关心,但却从来不会当着卿珩的面问这些事情,却不知道,他此番是为了什么来打听这些事。
卿珩淡淡答道:是有一些他的原因,却不全是因为他,但我确实还未见过他。
上次去少华山,乃是形势所逼,虽与那个赤水世子有些关系,但主要的原因却在于鲤赦。
卿珏似乎想在这个问题上寻求一个明确的答案,连连追击,又问道:那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卿珩望着她这个兄长,觉得有些奇怪,摇着头答道:我平时都见不到什么男神仙,能喜欢谁啊?
一个连情根都没有的神仙,又怎么会对谁动情呢?
她这个兄长,最是喜欢刨根问底,可平日里却从不会过问这些事情,今日他这些行为确实有些反常。
卿珩思索了一阵,打算在他还未将根底给刨出来时,将话题给岔开,忙道:哥,氐人族的事情,你有没有跟婆婆说?
卿珏兴致索然,答道:还没有,毕竟我们那日的推测,也没有真凭实据,若是贸然告诉婆婆,倒叫她操心,怕是不好。
卿珩忙道:可我觉得,南海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你还记得氐人族长手中的布条吗?那日我和鲤赦是因为在少华山上看到了氐人族长的传讯鸟,才着急赶了回来,可我觉得那个布条好像与氐人被屠没什么关系。或许,它跟这件事有些联系,我们还未注意到吧。
卿珩虽然术法修为不济,但脑子勉强还能用一用。
卿珏点头道:或许是吧,自从出了这样的事情,神界形势很是微妙,许多的神仙,不想办法追查凶手,却在自己的府邸上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自上次从天庭回来后,卿珏时常留意神界众人的动向。
卿珩疑惑的问道:在府邸上能花费些什么心思?
卿珏叹了口气,答道:就是在府邸周围设了些结界与法阵,外人若闯进来,他们便能察觉。
神界的神仙如今是越来越贪生怕死了。
提高警觉是好事,凶手有了顾忌,便不会轻易的下手。
但据他们上一次推论,凶手应该就隐匿在神界,这样的话,氐人一案水落石出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卿珩无所谓的说道:也没什么不好的,这样一来,也应该能防一防一些宵小作乱,神界的神仙们,这次倒是长了些记性。
人人都怕死,有了氐人族的前车之鉴,不想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的神仙,自然会更谨慎些。
卿珏皱着眉头说道:我想着,婆婆去往昆仑山之前,请她在頵羝山上多加些仙障,毕竟,后山的钟阁现在仅有小师叔一人守着。
存着凌晖殿中许多法器的钟阁,确实是个问题。
卿珩想了想,点头答道:这个主意也不错。
后山若是多加几层仙障,辛夷就不会整日叫她去钟阁了,这些费心费力的事情,也就与她没什么关系了。
卿珏又像是想起什么,继续说道:还有,我与玉裳打算,再过几日回一趟丹穴山,带着璹钰在岳父那里多住些时日,到时,你可以跟着婆婆去昆仑山,去那转转也好。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去拜会一下姑母,或许,此次你可以带着烨麟一道去看看。
卿珩睁大眼睛说道:你说的什么玩笑话?我还打算再过些时候,便跟赤水退婚呢。
订亲这样久,卿珩至今还没有产生与这个烨麟见一面的想法。
卿珩自订亲以来,便将赤水的任何事情都当做是无聊的话题,卿珏一提起烨麟,便无话可说。
这时,鲤赦嘴中叼了根草叶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摇大摆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到台阶上的卿珩,鲤赦两眼放光,踩着小碎步跑过来,半跪在她跟前,殷勤的问道:主人,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
卿珩用嫌弃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别过了脸去,用同样嫌弃的语调说道:你今日是怎么了?这样的殷勤,还有,你不是不喜欢吃素吗?怎么还吃上草了?
鲤赦连忙将叼着的草吐了出来,巴巴的望着卿珩,谄媚笑道,眼神里在酝酿着什么阴谋:主人,我听说,西王母邀了婆婆去昆仑山住是么?再过十几日便是昆仑山上的法会,到时去的神仙多不多啊?
卿珩望着鲤赦,问道:你这又是打的什么鬼主意?我明白了,你是想问,去的女神仙多不多吧?
鲤赦那点小心肠,卿珩一眼便能看穿。这样殷勤的问候婆婆去昆仑山的事情,不用想也知道,他是奔着去参加法会的女神仙去的。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