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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鼓下城

碧海残阳 黄沙独行者 7522 2024-01-26 19:54

  釜山,四月十三,寅时三刻,海天之间还是漆黑一团,在船上休整了一夜的日军开始忙碌起来,小船穿梭如织,一船接一船的把人运上岸滩,武士们叱喝着督促足轻们站成队列,然后一队队的行进到指定的地方去等待,渐渐的,日军庞大的战阵在滩头上成型了。

  海上的动静早惊醒了在山上的郑昌、秦川等人,他们默默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滩头,看着日军不慌不忙的完成登陆行动。在整个登陆过程中,近在咫尺的釜山城没有派出一个士兵出来阻扰,海上也没有一条朝鲜战船出来阻截,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小西行正并没有等所有的军队都登陆滩头,而是命令宗义智和松浦镇信带领先行登陆的8000余人开到釜山城下,困住釜山的朝鲜军队,掩护剩余的万余军队和辎重、马匹的卸船。

  今年24岁的宗义智,是对马藩第十七代家督宗义调的养子,对马家全靠和朝鲜的贸易而得以立家,因此不管是宗义调还是宗义智都不愿意和朝鲜开战。宗义调几番忽悠丰臣秀吉,试图拖延战争,最后却触怒了丰臣秀吉,在惶惶中得病而死。宗义智接任家督之后,也是想方设法拖延开战,甚至还撮合了朝鲜使团拜访丰臣秀吉,指望能够达成和谈。但丰臣秀吉却把朝鲜使团当成纳降团了,结果可想而知,丰臣和朝鲜两边都把宗义智当成了骗子(后来小西行正和沈惟敬也玩了同样的把戏,真的是把丰臣秀吉当猴子耍了)。最后恼怒的丰臣威胁要没收宗义家的领藩,迫使宗义智把自家仅有的5000人马全拖出来,替丰臣打先锋。

  因为宗义智与主将小西行长都信奉基督教,两人战前就走到一起了,宗义智还是在小西的居城,肥后国的宇土城受的洗礼。两人在整场朝鲜战争中都配合的相当密切,战后他追随小西加入西军卷入关原大战,战败后亲赴大阪向德川谢罪,得德川的原谅,德川主要是想用他来与中国、朝鲜进行和谈。1609年德川幕府与中国、朝鲜签订“庆长和睦约条”,宗义智也凭借此功获得了幕府“永不改易”的安堵状。

  当然现在的宗义智还得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替丰臣家打天下。他领兵来到釜山城下,让人向城头喊话,要釜山守将郑拨来对话。虽然昨天他就给郑拨带来了小西的劝降信,并以老友的身份耐心劝说郑拨开城,保证入城后不滥杀一人,结果郑拨言辞拒绝,还把劝降信在城头上当场就给撕了。但今天,宗义智还不死心,他还是希望能把这座熟悉无比的城市保存下来。

  郑拨这次没有理睬宗义智,他伸手从亲兵手中取来他的大黄弓,一箭射在宗义智脚前,然后转身向城头的上军士喝到:“有临阵退缩者,斩!”

  宗义智看都没看脚下颤巍巍的箭翎,抬头望着郑拨的背影,叹了口气,转身回军阵中去了。

  松浦镇信迎上来,问道:“还是不降?”

  “不降。”

  松浦转身对传令兵喝道:“传令,合围!”

  日军随即军旗摇晃,传令兵四处,左右两侧的军队开始迅速朝城池两侧迂回包抄而去。宗义智和松浦镇信则站在阵前,与城头上的郑拨遥遥相望。

  山头上,秦川问道:“釜山有守军数千,与当面日军相差无几,日军却敢分兵围城,郑大人为何不出城全力一击?”

  郑昌却紧咬住嘴唇,没吭一声,要出击昨晚时机最好,但郑拨大人却没有出击,因为釜山的守军,早已不堪一战。

  釜山纸面上守军八千人,能有六千都算不错的了,而这六千,绝大部分都是种田、打渔的能手,打仗?抱歉,没时间训练。武备更是低劣,朝鲜是重水军轻陆军,陆军中也只是重视在北边抗击女真骚扰的骑兵。至于各地防军,跟明朝的卫所军一样的烂,甚至绝大部分的官兵连盔甲都没有见到过,唯一还有点战斗力的就只有为数很少的将领亲兵和一些弓箭手了(朝鲜民间尚射箭)。所以让朝鲜守城,勉强能够不溃逃,野战,还是算了吧。

  很明显,郑拨郑大人是把击败日军的希望寄托在庆尚道两支水军的身上了,但不知何故,到现在为止,他没看见一条朝鲜战船出现。昨天他不仅向旁边的左路水军的朴泓派了几波使者,也向巨济岛的右路水军的元均派了快船通报,但这两路水军,直到此刻也没有任何明确的回复给他,都是一个托词:“左(右)使大人正在斟酌出兵事宜,望郑大人能够坚守待援。”

  郑波虽然心中已有不好的预兆,但他强迫自己相信两路水军是打算等日军在城下攻城不利,困顿之时再出动突击的。然而,情况的严峻显然超过了他的预想。

  “不好!小旗大人,快看东边!”嗓门尖、眼睛也尖的小顺突然看到了东边正在升起一股隐隐约约的烟柱。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大家转身朝东边看去,只见清晨的雾霭之中,一股巨大的烟柱正缓缓升上天空,众人顿时如同落入暑九天的冰窟,浑身冰透,大家都知道,那个方向正是左路水军大营的方向。

  “昨夜和今晨,你们有谁听到东边有枪炮声吗?”郑昌问手下人。

  所有人都是茫然的摇摇头。

  郑昌心头一沉,道:“走,我们到水军那里走一遭,反正此处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一行人匆匆下山,往东面急行而去。他们走得很幸运,不必看到一个时辰后,变成人间鬼域的釜山城。

  东面升起的烟柱,几乎立即毁掉了釜山城里一半的士气,郑拨见状再次下令:“有敢惑乱军心者,斩!有敢临阵不前者,斩!斩首一级者,赏银百两!民壮有投击瓦石击中倭寇者,赏钱百文!”

  和佥使大人的军令一起来的,还有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铜钱,在四个城门楼前堆成了小山,朝鲜军民的士气这才猛地提升了起来。

  郑拨的手下,实际上只有五千来人,其中真正能打硬仗的只有他的一百多亲兵,和一千多弓箭手,其余的只能算是农夫和渔民,至于其它两三千人是昨天下午才临时征召的衙役和壮丁,他们不被倭寇吓软了手脚都算好的了。郑拨估计日军会主攻南门,于是将大部分弓手都调到南门,自己也在南门指挥督战。其它三门则放上150名弓箭手,外加1000多士兵和壮丁,各由一名虞侯指挥。他的一百多亲兵马队和剩下的一百弓箭手,则留在城中心的府衙,由副司李庭宪率领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接应四门。

  上午辰时刚过,日军完成了对釜山四门的包围,随即宗义智下令四面一起攻城。

  日军前排举起铁盾,缓慢向城墙边压来。而由于久疏战备,釜山城墙前的壕堑不仅没有灌水,而且几乎被丢弃的垃圾和吹来的尘土给填平了,其它如鹿砦陷阱之类的防御设施更是没有,日军完全可以不受任何阻碍的直接来到城墙脚下。釜山城墙也不是很高,五丈左右,日军捆扎的简易云梯可以非常轻松的把人送上城头。

  南城门上,郑拨心沉入海,他知道这次十有八九釜山保不住了,那两个水军的混账东西很明显是不敢出动了,而且左路水军朴泓多半是烧营逃跑了(他还不知道林大人不仅烧了营,好凿了船)。但他郑大人不能跑,水军将领没有守土之责,陆军将领却有,他一跑,不仅他要被朝廷处置,家族也要受牵连。同样投降也是不行的,那就意味着整个郑氏家族,都会被赶出统治阶级,甚至可能成为奴隶阶级,代价太大。他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既降不得,又跑他做甚,就用自己的老命和几千官兵的命,来成就永世的英名吧!他会带着他们一起进入忠烈寺,去永享人间香火。

  郑拨看出,日军用来围攻釜山的人不到万人,另外更多的部队下船后,直奔东边的多大浦镇去了,左路水军的大营就在那边,不过估计现在左路水军已经跑了,那镇守多大浦镇的尹兴信,恐怕下场就和他差不多了。

  郑拨看看下面逐渐逼近的日军,队容严整、器甲鲜亮,士兵的披甲率之高,出乎他的意料,甚至火枪手(铁炮足轻)也披了甲衣,跟原来他所对付的如同乞丐般的倭寇,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更为甚者,他发现了日军的步兵后面,还有十几门缓慢朝前移动的火炮(大筒)!

  尽人事、听天命吧,郑拨暗自叹道,挥挥手,下令开炮,城墙上响起了几声惊天动地的炮声,持续七年的朝鲜战争正式打响。

  几个铁球零零落落的飞向日军队列,只有一发炮弹落入日军当中,撞翻了几个士兵。釜山的大炮都是老式的铁炮,下一轮的射击必须等待清膛、降温、称量填药、装炮子等繁琐的程序,一般都要一刻钟左右,而能够快速发射的佛朗机,那只有天兵——大明军队才有。不过下次装填的就不是铁球了,而是一大包炮子和小石头碎瓦片合成的“霰弹”,因为这个时间日军已经扑到城墙下面了。

  朝鲜的弓箭手们朝天射出了他们的第一波箭雨,但大部分的箭矢都被日军的盾牌和盔甲挡住了,只有几个倒霉鬼被箭插在了身上,趴在地上哀嚎。此时的朝鲜陆军还没有火枪手,远程攻击都依靠弓箭手,而朝鲜国民也有射箭的习俗,因而弓箭手几乎是朝鲜步兵的主要杀伤力的输出兵种。只是在这场战争中,被日军的铁炮足轻暴虐过后,朝鲜才发疯似的建立起了火枪部队——“善手”部队。

  三轮箭雨的抛射之后,日军进入了百步范围,然后日军并未像郑拨所想的那样,一窝蜂扑上来“蚁附攻城”,反而在大铁盾牌的掩护下,与城头的朝鲜弓箭手展开对射。这又大大出乎了郑拨的预料,他一直以为火铳在百步以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杀伤力,更没有什么准头,大明军队不正是这样的吗?但现在看来,日军的火枪远比大明天军的火铳要厉害得多。

  同时,更令他震惊的是,日军不是打出一轮枪子后,就要歇上一阵去重新装填,而是在连续不断的射击!他不知道,这是日军独创的火枪“三段击”战术,不仅可以压制敌人的步兵、射手,甚至还能对付冲锋的骑兵,这个战术在织田信长击败武田骑兵的“长篠之战”中一举成名。

  伤亡惨重的朝鲜弓箭手,很快就被压制在城墙的墙碟之后,不敢再轻易露头。日军将领一看,拔出倭刀一指,日军武士和足轻扛起云梯越过铁炮足轻,蜂拥扑到城墙下,架起梯子,身披重甲的悍勇的武士像猿猴一样快速的向上攀爬。而在上面的朝鲜兵卒也不敢探出身来扔石头,只能隔着墙碟乱投,结果几个日本武士迅速攀上了城头,大喝一声,舞着寒光闪闪的太刀跳将下来,白光中,朝鲜士兵的长矛头和人头一起飞上了半空。城墙很快就多处被突破,日军士兵源源不断的由各个缺口涌上来,把朝鲜士兵一路驱赶着向城门楼移动。

  郑拨没想到日军的第一次攻城就上了城头,大为震惊,连忙指挥弓箭手在城门楼上拼命射箭,压制住沿城墙杀过来的日军,同时命令身边的军官和亲兵上前,止住士兵们的后退,强迫他们返身去与追击的日军搏杀。

  但肉搏战中,朝鲜士兵和日本士兵的差距就全方位的显现出来了。日军士兵大都经历了多年的战争,基本都是老兵,冲杀在最前面的武士们,更是凶悍异常,朝鲜的那些农夫兵哪是他们的对手。同时,日军的装备也不是朝鲜士兵所能比的,日军一线作战士兵基本披甲,就是铁炮足轻也有具足甲衣的防护,披甲率就是一般的大明军队也不能相比的。明军除了家丁和一部分边兵之外,绝大部分的卫所兵都没有甲衣,只有一两件破旧的鸳鸯战袍,即便有家传的甲衣,也早拿去换钱度日了。朝鲜士兵当然更不会比大明士兵好到哪里去,这样一支身着棉布战袍、拿着粗制滥造的武器、又没有受过足够训练的军队,能是如狼似虎的日军的对手吗?

  郑拨眼见得士兵节节后退,却杀伤不了几个日军,心中大急,亲自操起自己那把两石的大黄弓,连射三箭,射翻冲在最前面的三个日本武士,这才稍稍稳住颓势。但此时一个军官从城门下跑上来,焦急的禀报:“不好了,佥使大人,西门失守了!”

  郑拨往西边一看,西城门楼上已经竖起了一面怪模怪样的旗帜。

  “东门!快看,东门也失守了!”旁边又有兵卒在喊道,郑拨再往东边望去,果然那边也竖起了同样丑陋的旗帜。

  这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郑拨暗自叹息,只得率领部下撤下南城,往府衙撤去,他希望北门还没失陷,这样他还可以率领残军突围到东莱去。

  但郑拨的希望落了空,他还没回到府衙,就远远看见北城门上的朝鲜旗帜也换成了那面丑陋的旗帜。釜山副司李庭宪迎面骑马跑来,带着一大伙士兵,他看见了郑拨,赶紧跳下马来,焦急的说道:“大人,城守不住了,赶紧突围吧,到东莱去,北门才失守,那边应该还有我们的人在抵抗。”

  郑拨和李庭宪都没有家眷在釜山,平时靠几个侍妾和奴仆侍候生活,到也没什么负担,说走就能走。两人带着人马沿着大街,匆匆往北而行,路过府衙时,大门口冲出来一个女人,原来是郑拨的侍妾,一个名叫爱香的18岁的小妇人,是他一个月前才纳进门来的,正得他的宠。

  爱香扑到郑拨马前,哭泣着要郑拨带上她,郑拨此时哪里顾得上她,只是简单的让她去亲戚家躲藏,然后拨马就走,没走几步,只听得那女人在后面凄厉的大喊一声:“大人!”

  郑拨回头一看,只见那小妇人用把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郑拨记得,那把短剑是他赏赐给她的,郑拨紧紧闭上了双眼,掉转了头,继续纵马奔驰。

  郑拨一行人往北急奔,一路上被击溃的朝鲜官兵看见了他,都纷纷跟在了他的后面,不大一会儿,就聚集了上千人,但很快,前面就走不通了,黑压压的日军如林而进。

  “大人,赶紧去东门!”李庭宪喊道。

  “哪里都去不了啦。”郑拨现在反而镇静下来,心如止水。他跳下马,对众人说道:“某家今日在此为国尽忠了,愿陪老夫一同去的,同去,不愿的,速走!”

  众人面面相觑,但没人散去,李庭宪振臂高呼:“我等愿与佥使大人同生死!”一些亲兵也随之高呼起来,然后所有人都高呼起来。对面的日军见了,一个将领出来,止住了前进,列好了阵势。

  郑拨下令所有的弓箭手前出,一声令下,一阵箭雨罩向对面的日军,日军的枪声也噼里啪啦响了起来,这边倒下了一片,对面只倒下了几个。

  李庭宪拨马过来,对郑拨说道:“大人,容在下先走一步。”

  郑拨拱拱手,没说话,一双老眼早已湿了。

  李庭宪一挥刀,一马当先朝日军那排闪亮的长矛冲去,后面的一百多骑兵也跟着冲了过去。郑拨随之也挥刀大喝:“尔等跟随老夫,诛杀倭寇!”说完带着其他的人跟着骑兵后面也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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