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韩林住所时，他刚用过晚膳，由着身旁的女子忙里忙外，收拾碗筷，他则跟老太爷似的泡上一壶茶，躺在靠椅上品茶解腻。说起来，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而已，桌上所剩的残羹剩菜，大多都是碧绿青叶，只隐约可见稀稀落落的几根肉丝，颇为清淡，实是无腻可解。老头子年岁大了，对山珍海味越发的没有兴趣，一碗薄粥，三碟小菜，反而觉得滋味无穷。

　　瞧见秦风带着莲七急冲冲地跑了进来，他坐起身，微微一笑道：“如何？事情办得可顺利？”

　　“孩儿拜见义父。”秦风先是规规矩矩作了一揖，接着摇摇头道：“误会了，孩儿要寻的人并不是魏家掳去的。”

　　“哦。”韩林淡淡应了一声，并未深究，显然对此不太在意。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道：“此番前去太湖，遇见到了什么人没？”

　　秦风目光一闪，见韩林始终在盯着自己，他不便细想，如实说道：“见到四哥了。”

　　“嗯。”又是一阵沉默，韩林才道：“你觉得老四这人，怎么样？”

　　“很好啊。”秦风闻言，面上不由浮起一抹纳罕。

　　“很好？”韩林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怎么个好法？”

　　“四哥相貌出众，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出自于世家大族，一举一动极有风采，绝非孩儿能比。最为难得的是，他性情恬静，为人和善，毫无半点骄纵之气，让人一见之下便不由生出亲近之感。”秦风态度诚恳，严肃道：“孩儿此番前去西山镇，起初并不顺利，与魏家发生了一些摩擦，事情险些难以进展下去，多亏了四哥帮衬。他很热心呢，孩儿也邀请他若是闲暇下来，便可来我家坐坐。”

　　端着两个碟子正要出门的中年妇人闻言不由挺了下来，回头瞟了秦风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是么？”韩林也是一怔，随即眉头稍稍锁起，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风，淡淡说道：“你真的这么认为？”

　　“是的。”三个呼吸之后，秦风又道：“孩儿只能这么认为。”

　　听了前半段话，韩林面上隐约闪过一抹失望，待听了后半句话，他笑了，显然对秦风这段应答极是满意。“好，很好!”

　　自己那几个义子是什么心性，韩林这个当爹的最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们虽各自在外闯荡磨砺，多少会出现很多改变，但一些本质的东西，深入骨髓的东西，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宋濂为人和善？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他在打什么主意，韩林如何不知？秦风面对宋濂表现出的善意，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也无法去拒绝。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这是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上头三个不倒，宋濂对秦风的善意就不会改变，而对秦风来说，四个兄长，敌友不知，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可见他对这些事情，已全然看透彻了，“只能”两字，用得极为贴切。

　　在韩林看来，兄弟情义是小，父子之情为大，秦风若看透了一些事，却在他面前装傻充愣，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希望几个义子彼此争斗，方便他挑选出一个最优秀的继承人，即便彼此最终闹到势同水火的局面，他也全然不会在乎。可同时，他又希望每个义子都重视感情，重视与他的父子之情，以方便他的掌控。

　　说起来有些矛盾，也有些自私，但韩林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没有子嗣，祖上传下的基业注定了要便宜外人，既然如此，那他就要选一个最接近自己亲生儿子的义子，去接手他死后留下的一切。才，智，貌，德，缺一不可，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孝！只有孝，才能保证在他死后，继承者能最大限度地按照他的想法，继续走那条他事先规划好的道路。故而他对几个义子可以给予最大限度的纵容，但绝不容许他们对自己阳奉阴违，这就是叛离道路的前兆，一旦发现谁有这个趋势，韩林一定会将这个风险扼杀在摇篮里，绝不手软。

　　秦风的不做作，不隐瞒，自然让他颇为满意。

　　“义父，此番闹出个误会，孩儿要寻的人如今仍是下落不明，还望义父能再指点一二。”

　　韩林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为难道：“你若是问为父事情，天下间大大小小的事为父都有办法打听到，可你若是要寻人，还要寻一个无根无底，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这就有点困难了。你要明白，再强大的情报组织，也不可能关注到天下间所有的百姓，那得多少人力物力？为父如果有这份能耐，呵呵，这天下怕早已是为父囊中之物了。”

　　见秦风面色暗淡了下来，韩林琢磨片刻，这才说道：“要不这样吧，你随为父去见一个人。在这吴县地头发生的事情，人流的往来，若是连他都不知道，那这天下间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一听还有希望，秦风总算打起了些精神。“那事不宜迟，还请义父带路。”

　　韩林要带自己去见谁，秦风起初并不清楚，可当一连穿过了几条街道，东拐西绕地来到城南一座悬挂着“休府”大匾的府邸门前时，他明白了。

　　休九爷！

　　吴县百姓公认的“爷”只有三人，权利最大的官府“县太爷”，财力最厚的秦府“员外爷”，最后一个就是势力最大的休府“休九爷”。郑有为自然不必多言，他代表的是官府，明面上的全县第一人。秦臻是吴县首富，名望极高的乡绅，也是一言九鼎的人物。这休九却游离于权财之外，看似两者不沾，实则都有涉及。

　　他是本县的地下皇帝，在他手中讨生活的混混，若是全部组织起来，人数恐怕比本县巡检都多。除了一些正规，干净的买卖之外，但凡青楼，赌坊，酒肆等鱼龙混杂之地，几乎都有他的人存在。

　　当初六子等人初来吴县，本打算在赌坊大捞一笔，最后就是栽在了休九的手上。若非秦风出面，花钱消灾，只怕他们兄弟几人多几条命都走不出吴县地头。秦家从事的是车马运输生意，迎来送往的，官府与休九那定时都会有一份心意，说起来关系还是不错的。如今想来，都是夏荫儿的失踪让秦风心神大乱，否则他自己也该想到要来休府问问。

　　紧跟着韩林的妇人上前敲门，等了片刻，开门的是一个五旬上下的管事，他显然不认得门前四人，略一打量便开口问道：“你们找谁？”

　　“找你们家老爷。”妇人微笑着说道。

　　“找老爷？”管事疑虑又看了看她。“你们认得我家老爷？”

　　妇人回头看了韩林一眼，便从腰间掏出一块小巧精致的菱形玉佩递了过去。“麻烦将这玉佩交与你家老爷，他自然明白。”

　　“好，你们稍等。”见三人气度不凡，管事一时拿捏不准，倒也不敢开口轰人。想想跑一次，也省的给自己添麻烦，便爽快地接过玉佩，返身又将大门关了起来。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休府大门再次被人打开，一个年过四旬，身形精瘦，目光炯炯的员外便出现在三人面前。他只看了韩林一眼，本显得有些凌厉的目光历时迸发出一抹惊喜的光彩，快步迎了出来。

　　休九在韩林身前站定，双手抱拳一礼到底，喜道：“老大人，一姑娘，真的是你们。小的早知道你们来了吴县，只是未得传唤，不敢贸然登门请见，不想老大人今日竟屈尊前来。老大人莫要站着，请快快入屋。”

　　休九热情地将三人迎入府门，径直将他们向客厅带去，走时仍不忘对老管家吩咐道：“老李，速速去后宅告诉大夫人，让她把我收在塌边木柜中的极品龙井取来，快去！莫要耽搁。”

　　不得不说，休府很大，甚至比秦府还要大上一些，并且各处皆有装饰，众人所过之处，房屋灯笼处处，屋内大多也都点着蜡烛，显得有些铺张。宅子的布局有别于江南水乡的紧凑精致，反而类似于北方豪宅，讲究宽敞，大气，奢华。只瞧了一眼，秦风便认定了休九那暴发户的潜质，生怕人不知道他家有钱似的。

　　几人在客厅分别落座，不久便有个小厮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分别在众人桌上摆了一碗。

　　“大夫人呢？”见自家媳妇竟未亲自沏茶，休九似乎有些不满。

　　那小厮闻言，忙道：“夫人说老爷您要取这罐茶叶，定是有贵客要招待，她一个妇道人家，着实不宜出面。便让小的送来了，再与老爷告个罪。”

　　休六一想，却也是这个理，便缓和了面色，摆摆手道：“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是，老爷。”

　　待那小厮与守在门前的两个丫鬟齐齐退出之后，休九这才面向韩林问道：“老大人此番登门，不知小的可有效劳的地方？”

　　韩林淡淡一笑，开口说道：“小九啊，来，老夫给你介绍下。”说着，他向身旁的秦风扫了一眼。“他叫秦风，你应该听说过，就是本县秦家员外的独子，如今老夫已收了他当义子，也算是自己人了。小五啊，你眼前的这位，也是我白莲中人，乃是千宗在吴县的堂主，掌管着周边六镇香主，你先前去过的魏家，就是西山镇香主，受小九节制。”

　　秦风心中不由一惊。他一早就知道休九爷能量很大，却没想到，他竟也是白莲教千宗，地位还不低的样子。闻言不敢怠慢，忙起身一揖，道：“秦风拜见九爷。”

　　“五公子切莫如此，切莫如此。”休九这会已无半点往日的嚣张跋扈，也忙跟着起身扶住秦风的双臂，笑道：“您是隐宗公子，我可当不得您一句九爷，若不嫌弃，您唤我一声老九便是。”

　　“你啊！”秦风还未答话，韩林便已失笑着摇了摇头。“小九，老夫可是一直把你当成兄弟看待的，你我相识多年，彼此都知根知底的，实无必要如此自谦。小五啊，小九算起来也是你的长辈，你唤他一声九叔也是应当的。”

　　“是。”秦风从善如流，忙改口道：“侄儿拜见九叔。”

　　“嗳，好，好。别站着了，坐下说。”

　　待秦风坐下，韩林才继续说道：“小九，此番登门而来，并非是老夫有事寻你，而是小五遇上了一桩麻烦，如今除了你，怕是也没人能帮得了他了。”

　　“嗨，老大人瞧你说的。这天下间还有您老办不成的事么？小的整日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哪能帮上五公子什么忙呐。”

　　“也不是什么大事。”韩林淡淡一笑。“就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人？”休九闻言一愣。

　　“小五，你说吧。”

　　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事关夏荫儿，秦风不由紧张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复下心情，这才说道：“九叔，是这样的。小侄先前结识了城外东村的一个女子，两情相悦，极是爱慕。可就在家父打算前去提亲的前一夜，她失踪了。小侄多番打听搜寻，仍是一无所获。在吴县发生的事，想来也没几件可以瞒得过九叔，故而这才央求义父一同前来，希望九叔能帮衬一二，小侄感激不尽。”

　　“失踪了？”休九用愕然的目光看向韩林。韩林却摇了摇头，道：“不是魏家干的。”

　　“哦？”休九眉头微微锁起，问道：“敢问五公子，这失踪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夏荫儿。”

　　“夏。。。荫儿。。。”休九喃喃念了几声，这才说道：“有点印象，莫不是东村柳家的儿媳？”

　　“不错，就是她。”秦风的目光不由闪出一抹期望的光芒。

　　休九却立即摇了摇头，让他再一次失望了。“我没听说过这事，现在自然也就无法立刻答复你。这样吧，给我两日时间，我让下面的人去打听一下，或许能得到一些消息。不过。。。五公子，我有言在先，此事不能担保，只能尽力。”

　　“九叔能尽力，小侄已是感激不尽了。”

　　休九正要再说什么，韩林却先一步开口抢先说道：“小五，既然你九叔答应帮你寻找，你回去等消息就是了。你伤势还未痊愈，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整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义父。。。”

　　“回去吧，为父还有些事要与你九叔商议一番。”

　　秦风对老家伙的脾性多少也了解了一些，既然他不是休家主人，但却不妨碍他有下达逐客令的资格，秦风略一犹豫便也不再相争，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孩儿就先告辞了。七儿，我们先回去吧。”

　　“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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