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落寞·运河水清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京师
今年似乎真就是个好年景了,去年冬天雨雪很好,开春前后温度回升也是很快,连续折腾了好几年的河道水道今年全都消停了,水、旱、蝗灾已基本上不用太担心了,可谓是农耕大利。
当然了,去年广东那边多少还是有灾情的,但得益于东方公司安置流民的套路推行全国,以及因万历皇帝在去年十月对于各党派主持赈灾的褒奖,现如今大家伙都是将注意力暂时放在赈灾事哪家干得更好上,而不是一门心思的去给人家裹乱,所以对于广东的赈济也很是到位。
现如今不论是各党各派在朝廷上的头头脑脑,还是在地方上的枝枝叶叶都是一门心思的恢复因连年灾祸中断的生产,同时也都指望在其中多捞上一些好处,于是朝廷内外除了东林余脉还对郑继之以京察打击东林志士的事耿耿于怀外,也就出奇的平静。
朝廷内平静,朱由梼也是跟着消停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漕运上,大家伙都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要他别再京师搞事情就好。不过要是实实在在的说,被朱由梼折腾惨了的好像也就只有勋贵一家,其他人实际上还或多或少在其中都捞到了好处,就比如现如今的宛平县一众官佐,那在吏部考评绝对都是中上阶以上了,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啊!
但是,淮安王的脑回路那是谁也拿不准的,万一哪天盯上自己怎么办,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就让他关注他处来的实在。于是乎朱由梼的关注点转向漕运,朝廷上下都是鼎力支持。
而宫内呢,态度却多少都是有些暧昧,万历皇帝和朱由校对朱由梼的一系列动作都是看透不说透,能当做不知道的就绝对不知道,回避不过去的,也都会选择拿卢受顶缸。至于具体的支持嘛,那就是真的没有了,毕竟人家淮安王翅膀已经硬了,只要不飞出圈,怎么飞就随他去了。太子爷这边总是懵懵懂懂的状态,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同时谁也都是不在乎他怎么想。
在大运河通州段沿线,好多人在有组织的清理河道两侧的浮冰,远远看去,整条河段上树立着各色的旗帜,离得最近的是一面红旗,上面用白色的布条绣着“东方建筑行二工队·河南彰德府一分队”,在旗子的顶端还挂着两条流苏,一条是银白色的,另一条是金黄色的。
用这个色可是犯忌讳的大事了,但看着周边外围松散站立维持着秩序的通州县的壮班衙役和漕运衙门兵丁,却对这视若无睹,虽说现在朝廷没有那么看中礼制和规矩了,但这样在京畿周边明目张胆的僭越似乎也不是太好吧!
可仔细一打听才知道,人家这条金黄色的流苏是皇爷授予的,为了表彰东方建筑行二工队河南彰德府一分队在四十五年六月疏通运河河道时,不惧生死、英勇无畏挽救了一艘江宁府的客船。
当时这艘客船因底层船舱堆放的货物向一侧倾倒,已经出现了侧翻。彰德府一分队就在左近整理河道岸基,便发现了这个情况,当即便组织人员协助漕工在客船倾覆前,将其拉上浅滩搁浅,救了一船的人命和货物。如果当时他们没有管,那客船倾覆没准还会堵塞运河河道,那可真就是大事情了。
这件事被当时主持河道疏通的工部官员上报到了朝廷,皇爷知道后便下旨褒奖,当时都察院专门派御史来传的圣旨,那场面别提多风光了。据说他们一分队老家彰德府府衙那边也是派人去村里表彰了呢!
“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工队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啊?”,听着漕运衙门的兵丁讲的眉飞色舞,来人便又问道。
兵丁见来人虽然面色黝黑,但是那气度还是有的,还带着五个佩刀的随扈,就好似衙门里的官老爷微服出巡一般。可即便是官老爷又如何,你哪家的官老爷也管不到咱们漕运衙门头上来,便也只是短暂的轻蔑了一下,便答道:“那这可就是您少见多怪了。这一段河道现在干活的一共十个工队,全都是逃灾的流民。人家东方公司搞的这叫以工代赈,流民按照户籍编成一个个工队,便按照户籍属地编了这么个名号,都是乡里乡亲的,干起活来痛快。”
来人可不关心这兵丁如何看他,听这么一说,便也就接茬说道:“这么说倒也是明白了,去年遭灾的各省都这么组织过,可还真没见过向北直隶这么齐整、规矩的。”
兵丁听黑面人如此说,便就有些自豪的说道:“那是当然了,各省都是学人家东方公司的。”,那副模样就好似他也是东方公司的人一般。
黑面人也是不以为意,就又问道:“那这旗上另一条银色流苏是啥意思?”
兵丁继续说道:“这个银色的也是表彰,是因为去年这彰德府一分队在通州工段考核进了前五,便就挂了这么一条流苏。现场的十个工队都是有流苏的,没有配流苏差不多都解散返乡了吧。”
“那挂这个可有什么好处啊?”,黑面人继续问。
兵丁答道:“多威风啊!而且凡是受了表彰的分队,伙食待遇也会比其他没受表彰的好,好像是说每十天能多吃两顿肉吧!这事咱们还没具体打听过”。
就是威风吗?就是为了两顿肉食吗?这事谁又能说清楚呢?黑面人又看了看河道沿途,却是不见多少漕工,便又问道:“这河道上怎么不见漕工啊?”
兵丁却很是疑惑,说道:“在那里呀!岸边那些穿蓝袄的不就是嘛!”
“小哥说的可是那些穿蓝色短袄的,那些是漕工?穿上这身如何下水呀!”,黑面老哥很是诧异!
“老哥,现在天津卫至京师段的运河哪里还需要下水啊!之前人家东方公司早已经将运河河道进行了疏通,开春前雨雪又多,现在的河道水位哪里还需要下水拉船啊!现如今人家漕工都入了漕运总会,根本就不用下水拉船了。看到边上栈桥边的小号明轮拖船了嘛,人家现在都用这个,四十人一组,在船舱里面用脚蹬着明轮就能转起来,户部的漕粮重船都拖的动,哪里还用下水。”,兵丁指着河道中。
黑面老哥也是顺着兵丁的手看过去,就见一艘户部漕粮重船的前面有一艘和栈桥边一模一样的明轮拖船,明轮快速旋转划着运河水,缓慢的拖着漕船,虽然速度不快,但是比天津以南运河上漕工拉船要快出不少。
我去,还带这么玩的?黑面老哥有点无奈了。
这位黑面老哥可是有些来头,此人名叫左光斗,字遗直,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现任中书舍人。但是现如今内阁只有方老头一人,人家在文华殿办公,可咱们这位老左同志却是武英殿中书舍人,整天根本就没什么事做,便就被都察院借调了过来。
可是这老哥真是不负自己‘遗直’的字号,那真是直的惊天地泣鬼神,即便是以为民请命为独有爱好的王坪方都不愿意跟他来往,又兼这位老哥乃是东林党骨干,东林党才被吏部天官郑继之打击过,由此这位老哥在都察院完全就是不招待见,便被派了巡视运河的差事。
这也就有他老哥这趟巡河之行。
从京师出发,还没到通州呢,这一路的西洋景就快把左大人给看傻了。要说老哥别的兴许不行,可就好治水这一口,生于江淮水乡,别的可能不熟,但这大运河不说是了如指掌吧,怎么也得算交情不浅了,哪次回乡不得走,沿途河道什么样能不知道?
这自打京师出来,一路到通州,再往南至天津卫,这他奶奶的还是大运河吗?就这么齐整吗?这漕运、漕工还是咱们大明朝的漕政吗?
到不是左光斗左大人对东方公司这一套认不认同的问题,而是从头至尾的彻底转变让左大人不怎么适应,或者说是潜意识的排斥。说到底,究其原因便是这活不是东林党人干的。既然不是东林君子做的,那么表面上再光鲜,看似如何海晏河清、整洁规制,究其内里也必有肮脏糜烂、欺善不公的不可告人之处。
这就是固有思维的问题,非东林的不一定坏,但肯定不好,东林的不一定好,但绝对比其他人强。左光斗虽说是东林一系中少有的能任事、能主事的大才,但身处一个团体内,要想待得住,必然要和光同尘才行,左光斗再经天纬地也得按着规矩来。
如此,东方公司漕运总会做的越好,左光斗就越不放心。
还别说,咱们左大人还真就是目光如炬,这不可告人的事东方公司还少吗?人家可是有一个叫做虎威堂的机构专门干黑活的。漕工的整合和漕运总会的成立,虎威堂怀柔、利诱的时候是不少,可说到底威逼、胁迫、打杀、埋人才是主流。
原本控制漕工的那些江湖堂口、帮派都哪去了?都是靠打杀吃饭的,你扔俩钱就好使,那历史上漕帮也不至于到了清季才成行。那些没有投靠东方公司的漕工、码头的力工都哪去了?哪个敢拍着胸脯说,他们就不在新的流民行列之中呢?
这些事若是让左光斗知道,嘿嘿,他黑哥定会跟朱由梼不死不休。
到天津,左光斗就有些自闭了。
现如今京师经通州至天津的大运河,两岸河堤都是做了加固,虽说用大石加垒的堤岸不怎么好看,但也让人看着就结实。在杨村的时候,左光斗还专门让随扈找来铁钎,从堤岸顶往下打,结果四五个壮年轮流来,也就打进大堤三尺就再也打不动了,由此就可以看出大堤的质量。
河道也是将底部的淤泥清理了出来,便都便宜了两岸的庄稼地。原本河道中屡见不鲜的由淤泥构成的滩涂,现如今根本就看不到了,如此河道看着便也如扩宽了一般。
照现在这样的宽度,三百料的户部漕粮重船都能四艘并行。可是漕运总会却是只在左中右分开三条航道,左边是由南向北,右边反之,中间的河道则是做应急之用,如此河道上再无船连船、帮靠帮,一堵就是堵一片的情形。南北两向虽然也是漕船不断,但怎么看着都觉得漕运不再忙乱,漕船也不再拥挤的样子。
大运河京师至天津段是以潞河为主体开出来的,除了原本的潞河的水源外,还有两条水源补充大运河水量,一条便是从通州汇入的潮河,另一条是自桑干河引流而来。这两处的水道左光斗也是看了的,东方公司也都是顺带手给疏通了,如此一来京师至天津的河段水量就得到了保证,运河畅通自然就是无虞了。
在看着一路行来沿途的漕工,统一的蓝袄……,嗯,按照人家的说法叫制服,往这些苦哈哈身上一套,还真就是一副人模狗样了,目光所及,都是搞些劳什子的两人成列、三人成行,和他们身边的破衣烂衫、锈刀断枪的漕运衙门兵丁一比,就好似他们才是朝廷的经治武力一般。再看看那一艘艘甲板擦的油光水滑的明轮拖船,再比比一同停靠的脏乱不堪的巡漕兵船,左光斗的眼神愈发的阴冷。
进了天津卫地界,左光斗更是来火。天津左卫常备仓码头竟然挂着‘皇明东方公司漕运总会’的牌子,这他娘的可是朝廷军卫的码头,是天津防卫的重要据点,直接控扼大运河的要塞,这怎么就能够转到他人之手呢!但凡淮安王有一丁点的坏心思,顷刻间便就有能力切断漕运,京师上百万人立马就得衣食无着,翻天覆地的大祸谁都扛不住。由此就单是出让天津左卫常备仓码头一件事,天津左卫、天津兵备衙门、天津巡抚衙门、中军都督府、兵部这一条线上的涉及的官佐就都该死!
然而左光斗却是在登上码头栈桥的那一刻就给咱们上演了一出标准的‘真香’戏码。
原本途经数次眼见着破败不堪的码头栈桥,现如今以修复大半,木质的栈桥已经被大石重新垒砌,每个延伸出来的栈桥上都有一个小号的木质吊桥,在船舶停靠后便可直接搭在船帮,吊桥的两边还有扶手和护栏,乘客再也不用踩着那忽忽悠悠的舢板上岸了。
稳稳当当的来在栈桥放眼码头,人货分离,各有各的区域。乘客这头一下船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众饭馆、客栈、琳琅店铺,吃穿住行应有尽有,好不方便啊!再看货物那头,卸了货便是一排排的仓房,和排列整齐的大车,装卸工人也都是有序等活,同时码头上有两座两丈有余的木质吊车,好多开仓的漕船装卸货物便就不要多少人工就能办到。
还有就是这码头上都是平整的铺就砖石,完全不似其他码头那般的脏乱,就连牲畜的粪便都是见不到,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些大车牲口的尾部都是挂着粪袋。
在顺着眼前的一条直道看去,不远处竟然还有一片空地,许是一片野生的竹林被保留了下来,期间隐约还能看到正在搭建的木质凉亭,好一个‘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风雅啊!看来这闹市之中却也有绝艳之士啊!
啥玩意?这个叫公园?不是私人的?大伙都能来?还不收钱?
在一众劳苦大众鄙视的眼神中,我们的左光斗大人发出了绝望的五问,这件事日后也成了齐楚浙三党攻击、嘲弄东林党‘曲高和寡、不事实务’的一个有力的例证。
左大人可是很在乎这般苦哈哈怎么看自己的,他可是东林党中少有的事实务的人,这么被赤果果的现场打脸,心中的愤懑那是如涛涛江水……。你朱由梼什么人啊!搞什么附庸风雅啊!我们士大夫不要脸的吗!你淮安王欺负人欺负到这般地步真是管他是谁都忍不了啊!
好在此时淮安王不在天津,要不然老左同志是否会抽出随扈的佩刀去挑战一下朱由梼八极拳的威力还真就不怎么好说。
左老哥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思想,便不再想看码头上任何的人与物,转头变向河道便漕船驻泊的方向看去,这一看,更是来火了。
不远处船只的泊位都是整理完成,中转等待漕运衙门验货的漕船、漕运衙门的巡船、往来南北的客船、待检的官船以及漕运总会的明轮拖船都是停靠的整齐有序。
三两条小号的梢船在期间来回穿梭,船头挂着‘东方公司漕运总会’的认旗,船尾挂着皇明日月旗,船上依旧是蓝袄蓝裤的漕工来回巡视,不时还提醒船家小心用火、仔细检查是否绑牢货物,时不时的还向船家说明船只存在的隐患,与边上威胁勒索船家的漕运衙门巡船和兵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又所谓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东方公司漕运总会办的就是漕运,把整顿打杀漕霸、收拢汇集漕工都算上,也才算是自四十五年正月开始,顶头起到现如今满打满算,也才不到一年零三个月,可看看人家现在的局面,但凡是还要一点脸的,一个字都不愿意提。
回过头再看,漕运四千里,衙门就一家,而这一家衙门口里当家大佬自打万历二十七年开始便就基本上是东林人士或者是东林党人的盟友,其中最扛硬的便属东林大佬李三才。
李老爷子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十一载,除了万历三十年花费二十万两通竣大运河青口段以外,便是各种怼矿税、商税,对于运河漕政的治理几乎为零,现如今漕运衙门官佐的作风绝对跟他脱不了干系。
就这么一比,还说啥呀!于是左光斗左大人便自闭了。
左大人如何自闭是他自己的事,没人关心也没人在乎。但与此同时,虎威堂却是一点都不消停,狗爪子都已经沿着运河伸到沧州地界了。不过有了天津段、通州段的先例在,虎威堂以及漕运总会向南渗透就容易了许多,底层的漕工都是盼着他们尽早来,中高层的既得利益者见这猛龙过江的态势,也都是在寻求能够与漕运总会达成合作,或者说至少要在被收编后保住自己的利益。
当然想要武力对抗的也不是没有,但这回虎威堂却不太愿意自己动手了,河间府、真定府及山东干黑活的多的是,虎威堂也不差钱,就让他们这些地头蛇自己打去,谁被谁打死了虎威堂都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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