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落寞·天津卫事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
这一路朱由梼不知道从心底里诅咒朝廷中枢各位大佬多少遍，但木已成舟，这页已经翻篇，再怎么愤恨也只能是于事无补了。
一路上对这朝廷派来的一众钦差行猿奇葩官佐将校实在是没什么办法，朱由梼胸中郁闷无处发泄，于是便就苦了以侯武为首的一众保安总局北直隶总队了，那家伙操练的，绝对是惨不忍睹。
看的王坪方兴高采烈、看的廖章文心惊胆战、看的崔卫城思绪凌乱，看的程力和一众锦衣亲军将佐官弁却是老泪纵横，这样的军伍阵仗那是多少年都没见过了，那般英武的身影让他们不禁回想起在朝鲜时那些同生共死的明军兄弟了。
漕河上，钦差官船被漕运总会的拖船缓缓拖行，河岸边，保安总局北直隶总队一众则是身披辎重亦步亦趋，日行八十里，队伍丝毫不乱，夜间营垒住所都是自己动手搭建，严格按照行军的规矩来，在程力等一众锦衣亲军看来，绝对当得‘井然有序’的褒扬。
在过了香河后，程力和崔卫城还筹措了十名精锐准备半夜偷营，以试探这北直隶保安总队的成色。傍晚时借着采办米面粮秣的由头下来漕船，就在左近隐蔽起来，待到半夜，潜近营寨五十丈，才准备动手，就听见一行人身后传来了稚嫩的声音‘口令’！一行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有一个兄弟还疑惑的来了一声‘啥’？
接着便是一阵尖利的哨音，就如宛平县京师各坊内保安局警员人手一个铜哨发出的声音一般。接下来一行人才发觉不对，赶紧拿住那个隐藏的极好的暗哨，接着还不到半刻，十名精锐便就被守夜的团团稳住，一个个拔了枪头的槊杆就差怼在十人的脸上了。
被吵醒的侯武、赵尔雅等人很是恼火，被你们牵连一路上得不着消停就不提了，你们这帮臭不要脸的还给咱们玩这一手，要是不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你们一番，还真当咱们北直隶保安总队是吃素的是吧！看着十人，侯武只是来了一句‘给我狠狠的打’，于是便转头回去睡觉了。
接下来那个惨啊！被挑选出来的十人虽都是各中好手，可是好虎架不住群狼，勉强算是一换一，轻伤了人家十个，之后便就是被狠狠的一顿胖揍，什么叫‘自己人’、哪个是‘误会啊’，任尔等如何争辩，反正就是下手狠辣、毫不留情。
站在漕船上远瞧这一幕的程力和崔卫城更是恼羞，但却不敢成怒，没有钦差的手令，私自调兵，这可就是形同哗变，淮安王真要是追究起来，程力和崔卫城二人的脑袋可就姓朱了。
就在二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之时，鬼魅一般的王坪方悄然来在二人身后。人吓人、吓死人，二位真刀真枪见过血的也是被吓得够呛，还不待二人说话，王坪方便递给二人一道手札，展开一看竟是王坪方以钦差副使身份签押的调兵手令。
如此二人才算是将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又放进了肚子了，还未道谢，就见王平凡一副士林风范，转身就偏偏而去。可到了船尾，也不知是不小心还是装掰失误，竟被一旁的绳索绊倒，那个狼狈啊！
程力、崔卫城二人相视一笑，就有了定论，这王御史坪方大人啊，终究还是个逗比！
还不待二人继续鄙视，不远处岸边凄厉的惨叫又将二人的思绪拉了回来，程力赶忙让自己的旗牌官持王坪方的手令先将人捞出来吧！
次日一早，假模假式装作才知道事情原委的朱由梼的情绪那可真是好到了极点，那笑意隐忍的当真是难受的很啊！这么一折腾，朱由梼便也让北直隶保安总队所部停止操练，上船继续前行了。
闹剧就这么收场了，可手尾还不少，当晚由程力、崔卫城联名的详尽说明北直隶保安总队情况的密奏便由东厂另外调派的联络官连夜送至京师。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初一，钦差行猿抵达天津卫城，天津兵备道兼天津巡抚事李衡春、天津卫掌印指挥使吴大海、天津左卫指挥同知掌卫事张文华、天津右卫掌印指挥使刘中叔及以下官佐将校在天津卫码头迎候。
王坪方按例宣读圣旨后，淮安王与一众天津三卫官佐一番圣躬安不安的没营养的寒暄后，朱由梼连天津卫城都没进，直接转道来在才建好的东方银行天津分行，并将钦差行猿也设在此处了。
当晚天津兵备衙门及天津三卫组织的接风宴也在崔卫城的授意下由天津会馆改在了新落成的东方公司天津饭店举行，酒宴张罗的很是周全，宾主也是尽欢，而后朱由梼便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东方公司天津所部的事物上，对朝廷的差遣那是理都不理，弄得天津三卫上下一众官佐将校均是摸不到头脑。
连着十天，钦差行猿内对天津三卫之事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行猿所部都是被安排到了筹措东方公司的事情上，王坪方、程力被派到了天津左卫常备仓码头，忙的脚不沾地；廖章文则是见天紧盯着天津卫码头的基建，丝毫都不敢懈怠；崔卫城则是跟着朱由梼去了天津右卫直沽码头张罗建设的事，东方公司随行的各人也都是各忙各的，根本就没人搭理天津三卫，就连兵备道李衡春也只是在初二与朱由梼简要会晤后，便是再想见朱由梼一面都难了。
如此，天津三卫这边监视钦差行猿及东方公司所部的人根本任何消息都搞不到，谁也不知道朱由梼要怎么执行朝廷的指令，渐渐的提心吊胆的严密监视也就日渐松懈了。
吴大海、张文华、刘中叔三人及其下面的头头脑脑却是随着这样的情形更加的紧张了，摆明车马、明刀明枪的从来都不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怕就怕这虚与委蛇再加上图穷匕见啊！
朱由梼那可是有天子剑和王命旗牌的，就这位爷那扛硬的不要不要的后台，就算是天津三卫的头头脑脑没什么罪证，他淮安王把他们一网打尽也没有人会说啥的。
天津三卫改制的事，可不是如今才有的动议，嘉靖朝时就张罗过，要不是闹倭寇给拦了下来，早就搞成了。隆庆朝也折腾过，那时候的场面可是比现在大多了，朝廷上因为这是可是没少打嘴仗的，可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太岳公在位时也是准备要做，可最后还是为了推行一条鞭法，就将这天津三卫改制做了利益交换。
之所以难搞，就是因为其中牵涉的利益太过纷乱了。明面上牵扯最多的便就是漕运了。天津三卫卡着漕运，牵一发而动全身，漕运上的事，漕运衙门那是从来都不允许他人染指的。但凡是朝廷之上有动议，漕运衙门就让人鼓动天津段漕工闹事。
可现如今东方公司漕运总会异军突起，运河天津段的漕工早已是不甩他们了，漕运衙门就再也组织不起漕工闹事了，没了这个杀手锏，也就没有了再干预天津三卫改制的理由。在这件事上，漕运衙门也就成了没牙的老虎，朝廷中枢才又将此事提上了日程。
漕运衙门在天津一事上，虽说也有诸多的利益牵扯，但根上讲也只不过是个出头扛雷的而已，真正的大头还都没有浮出水面呢！三卫的头头脑脑们说白了也都是给这些人打工的，上头有交待，必须是要弄清楚朱由梼要怎么做，而后才能对症下药，这三卫改制一事，那可是能拖一天，便就是多赚一天的金山银海。
现如今天津三卫改制虽是大势所趋，但具体如何操作，如何展布，如何将牵连办到最小，如何能够照顾各方的利益，才是朝廷真正关注和在意的。就现在朝廷的形势，即便是方从哲都是不敢力主促成，真正能办成此事的，估计也就只有天不怕、地不惧的淮安王了。
在这背后的利益集团内，那可是没有人怀疑朱由梼的能力的，知道他要来津门主持此事，大家伙也都是做好了土崩瓦解的心里准备的，但要说让大家伙伸着脖子等着挨刀，那自然也都是不肯的，底下的掣肘、制衡、拖延那都是应有之意，终究的目的就是能拖一天是一天。
三卫的将佐官弁接到了授意，那自然的尽心竭力的办事，可是人家朱由梼来这么一手，真是弄得大家伙都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且不提天津三卫如何躁动，单就说天津右卫直沽码头现如今可是变了模样了。
三座能够营建三千料大舰的干船坞的工程已是到了尾声，周边五座一千料的干船坞都已是建好，船坞外的码头也是广大的很，即便是登莱水师分驻天津所部所有战船都停靠进来，估计都有富裕。
再看船厂外，一座小城正在紧锣密鼓的营建，这里便就是今后船厂职工的居住之所了，住宅、店铺、仓院、寺庙、学馆、戏台都已是小有规模了，沿着小城与船厂的外围，则是一道奇形怪状的边墙，将船厂与小城护卫周全。
现如今北直隶保安总队所部便就是进驻到直沽码头，除了例行安排的训练与护卫，便就是到工地帮工，这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与因朱由梼钦差行猿的到来而陷入死气沉沉的天津三卫可谓是格格不入了。
在已经建好的船厂厂部大堂内，崔卫城正在向朱由梼详细汇报近些天打探来的消息。
东方公司购置的天津三卫的码头营建工程规模很大，单是靠东方建筑行所调集的工队，那可是不知道要干到猴年马月了，由此东方公司在一开始便大规模的雇佣天津本地的劳力，其中又怎么能少得了三卫的兵弁军余呢！
朱由梼的钦差行猿进驻天津后，他便就将大伙都安排到各个工地，可这些工地上的事哪里需要他们操持，人家东方公司就没人了吗？这些人之所以分派到各个工地，就是为了从在工地上干活的卫所兵丁军余那里打探消息的。
这路数哪是钦差做的，由此三卫的官佐将校便就依着惯性思维，根本就没有料想到。卫所官衙府库那头操持的那些都成了脱光了给瞎子看了。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一，淮安王朱由梼离京前就行文五军都督府，从京营戎政府调派的一百七十八名将佐官弁抵达天津。
才过晌午，钦差行猿护军便就全员出动，将天津三卫百户以上官佐将校全部就地缉拿，而后便命自京师调派过来的一百七十八人接手三卫防务。当晚，登莱水师分驻天津所部也被北直隶保安总队全部扣押至直沽船厂码头，全面整顿天津防务便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东方银行天津分行挂牌成立之后的第一件事便就是对天津三卫及登莱水师分驻天津所部进行全面的财务审计。钦差行猿所属东厂的番子而后便是对羁押起来的各级将佐开始了严酷的刑讯，而锦衣卫所部则是在程力的带领下逐个的抄家。
朱由梼这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的雷霆手段当真了得，一天之内便将天津三卫掌控在自己手中。第二天一早，朱由梼便带着王坪方、廖正文逐个百户的清查兵员、武备、辎重财物，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就让朱由梼对天津三卫的一众将佐起了杀心。
天津三卫，均是标准的卫所编制，所辖兵员一万六千八百人，除却老弱和被雇来充数的，天津卫壮年兵丁只有一千零二十三人，天津左卫仅余九百七十六人，天津右卫更是过分，竟然只剩下四百六十二人。
天津三卫武备更是难看，可用的兵甲军器竟不足以武装三个千户所，有些百户所内竟然连十把钢刀都凑不齐，更不要提甲胄了。
辎重财物倒是还算充沛，可关键问题是，这些个库存竟然大多是从天津的商户那里借来的，人家听闻三卫官佐被一勺烩了，便是纷纷拿着借条前来要求归还，弄得钦差行猿一众人尴尬极了。
相较于天津三卫，登莱水师派驻天津所部这边可谓是好很多，舰船状态良好，兵甲武备也算齐全，保养维护的很是得力，战力虽然让朱由梼不怎么太满意，但相较于天津三卫那可是好了很多。
但仔细调查下来，差点就把朱由梼给气死。舰队之所以有如此的情形，竟然因为走私货物，违规从事海贸。这他妹的可是属于标准的监守自盗了。朱由梼二话不说，便将这些水军官佐也都交给了崔卫城，只吩咐了一句‘只要供状，死活不论’。
程力这边那可谓是收获颇丰，共查抄出黄金十九万两，白银二百三十四万两，银票五百五十六万两，粮秣一万七千九百二十六石，精良甲胄四千五百余领，其他兵器物资无算。
数额之巨大，让老锦衣卫程力都是触目惊心。
整明白天津三卫的情况后，朱由梼便开始着手整顿。
首先便是对天津三卫余部进行整编，拿着程力查抄来的银子一次性全额补发了历年来的欠饷，包括那些已经退役的兵员，而后便自三卫军余中选拔兵员、补充编制，接着便就让侯五自北直隶保安总队中抽调了一个中队对天津三卫进行全面整训。
而后便是开始拾掇登莱水师派驻天津所部，被朱由梼就地免职的各舰官佐而空出来的官位均是自各舰擢拔，又自天津卫军余选拔兵员补充，接着便也是全面整训，重点便是军纪。但朱由梼心里也是清楚的，这支舰队已经是烂到根了，但现如今也只能如此糊弄了。
再之后，朱由梼便从程力查抄出来的财货辎重中调拨出一部分补充三卫，按照正常补给一年的量补充的，这也是他与王坪方仔细商议过后决定的。
由此天津防务的整备算是完成了。
与此同时，天津兵备道李衡春可谓是朝不保夕了，在他的治下出了这么大的事，即便是他没有参与其中，也是难辞其咎的。
他不是不知道天津三卫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整顿的心思，但他只是个典型的官僚，这样的事绝对不是他能够摆平的，与其要那随时能够要了他命的政绩，还不如和光同尘，这些个烂事又不是自他上任后才有的，他一个流官面对这些个自永乐朝开始便就扎根的坐地户，又能怎么办。
可现如今淮安王将这个粪堆掀起来，他就坐在这个粪堆上，自然也是一身污秽了。
自请处分的奏疏已经写好了，字字斟酌、句句详勘，已是改无可改了。
可让李衡春没想到的是，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不是东厂番子或是锦衣缇骑，而是朱由梼钦差行猿的公文，命他即日起筹备组建天津巡抚衙门、天津县衙和天津市舶司，并让他在三日内提交天津三卫与天津县辖区的划分议案。弄得李衡春那是……，应该称之为欣喜若狂吧。这淮安王真是英明啊！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十八，内阁接到了朱由梼钦差行猿三天前发出的公文，朝廷上下一下子就炸锅了。大家伙谁也没想到，朱由梼竟然如此大胆敢行如此雷霆手段，也惊讶于以张惟贤为首的勋贵对朱由梼的支持竟然到了这般不遗余力的地步，更吃惊于天津三卫糜烂、贪腐的程度。
朝廷中枢各位大佬本是对朱由梼抱有极大的期许，也都坚信朱由梼能摆平天津之事，但此番朱由梼会行雷霆手段，如此迅速却也是让大伙真是愕然，谁能想到朱由梼才到天津半月便就打开局面呢！
这样一来，大家伙都是没有就天津三卫后续的事宜做足准备，虽也是开始筹谋如何在后续之事中占得更多的利益，但各方之间根本没有就天津之事后续的利益分配达成一致。
可淮安王已经做到这般的程度，摆明了就是不给大家伙却协调交通的时间，人家淮安王那头已经安排筹备组建衙门了，而且也明确要求了相应官佐抵达天津的时间，还明确告知了如果没有按期抵达，将有东方公司全面接手天津的后果。
相较于朝廷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内廷这边在朱由梼与朱由校提前交通明确后，就显得很是不慌不忙，筹建的天津市舶司一众内廷官佐都是早已选拔妥当。内廷这边安排好，万历皇帝就迫不及待的下旨要求朝廷选派的各级官佐一同启程赶赴天津。
时间紧迫如此，哪里还容得大家伙做哪龌龊之事啊！于是朝廷中枢也只得先按照朱由梼的要求选派干员去天津稳定局势，至于利益分配日后再议吧！
可朝廷这边紧锣密鼓张罗了五天，才慌忙选出的人员还未启程，四月二十四凌晨，辽东就传来了让朝廷中枢不得不先放下天津之事，并由内阁明令淮安王全权署理天津事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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