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辽东乱起
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四凌晨,辽东的加急战报传来了。
四月十三,还未获得明廷官方认可的伪‘大金覆育列国英明汗’,受明廷册封的龙虎将军、建州左卫左都督,建州女真奴酋努尔哈赤在建州卫城,以‘七大恨’誓师叛明,率建州女真及依附其的辽东女真蛮部,和受其贿赂的辽河套蒙古诸部,共纠集马步军两万余与十四日突破抚顺关,抚顺关守备王命印部寡不敌众、力战殉国。
十五日,努尔哈赤兵临抚顺城下,抚顺总兵李永芳不仅没有组织抵抗,反而联络中军副将赵一鹤,伙同女真叛军诛杀了包括把总王学道、唐钥顺在内的不愿投降、坚持抵抗的一众官佐,率所部近六百人投降了。而后努尔哈赤率军南下,先后攻破东州堡、马根单堡,东州守将李弘祖力战殉国、马根单堡守备李大成力战不敌、受伤被俘。
努尔哈赤的公然叛明,完全出乎了一众辽东高层的预料。
早在二月时,辽东边军夜不收就侦知建州女真部集结可战之兵的消息,原本大家伙都是以为奴酋此番集结兵力是为了继续征讨叶赫部的。由此辽东巡抚衙门便是按照预判也是做了布置的,相应的部署都是围绕如何阻挠建州女真攻击叶赫部展开的,致使抚顺、清河、宽甸防线空虚,甚至还从抚顺关、鸦鹘关抽调了部分兵力北上开原。
而随着前方战报的传来,之前的预判全部落空,种种布置都成徒劳,甚至还有助纣为虐的倾向。辽东巡抚李维翰在得到消息后几乎像是被丢进了水缸一般,冷汗打湿了衣衫。
而后辽东一众官佐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盯在了清河堡上,努尔哈赤攻克抚顺,整个辽东边墙防线已被打破了个口子,沈阳中卫已是无险可依,只得依靠坚城据守。眼看建州女真军南下,如果再攻克清河堡这个节点,那么辽阳将彻底暴露在女真军的兵锋之下了。
李维翰骨子里是看不起女真军的,深山老林里的野人而已。若不是努尔哈赤此番背信弃义、突然偷袭,就这些野人如何敢触动天朝的霉头。必须组织大兵,以泰山压顶之势好好教一教这个老奴酋如何做人了。
当即便命人传令辽东总兵张承荫、辽阳副总兵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游击梁汝贵率部火速向辽阳集结,兵出威宁营、驰援清河堡,再向北光复抚顺。
四月二十,张承荫所部总算是要抵近抚顺了,这一路走的当真是废了老劲了。
在十八日,接到集结命令的各部便已集结至辽阳,可是各部开拔的所需粮饷和补充的兵甲,辽阳城却硬是拨付不出来。辽阳城乃是辽东镇守太监司、辽东巡抚衙门、辽东巡按衙门、辽东都司驻地,是辽东一等一的大城,是辽东核心所在,且不谈战备储备的事,单说大战在即,各部集结命令已发布三天,这期间竟然无人统筹调集军资粮秣,当真是莫名奇妙的很。
不过辽东军各部本就同气连枝,却也没有非要拨付到位才开拔,张承荫便命辽阳四卫将现有多余的军械甲胄全部调出来,而后便向李维翰请了一张沿途补给补充的命令,便由海州游击梁汝贵为前锋,辽阳副总兵颇廷相督后军,蒲世芳统中军,各部便开拔,准备光复抚顺。
开头不顺利,之后也是如见了鬼一般。
出了辽阳便见到自抚顺前线溃逃下来的百姓军民,拖家带口、凄惨无比,堵在大军前面便哭诉女真人的累累罪行和军威强盛,哭诉各部如何被女真军逐个击破、残杀殆尽的各种惨剧,给刚刚开拔的大军迎头便是一盆凉水,对军心士气打击极大,一开始便给光复抚顺蒙上了阴影。
之后沿途此番景象更是屡见不鲜,刚开始大军还能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可渐渐地便成了设身处地、感同身受了。
大军就这么磕磕绊绊到了虎皮驿,本欲补充粮秣,可到了才知道,这边本以为他们自辽阳肯定带了粮秣出来,给他们准备的粮秣已经提前押送沈阳了,可大军自辽阳出发本就饿着肚子,无奈只得驻军休整,等待征集粮秣,以解燃眉之急,如此便耽搁了半天。
再次开拔,便直奔沈阳中卫。
可到了浑河渡口,竟发现浮桥被破坏,大军无法渡河,可这四周哪里有渡船可用啊!于是便派出骑兵,四处调集船只,这就又耽误了将近两个时辰。
刚要渡河,前锋梁汝贵部夜不收在白塔铺东十五里,发现女真侦骑,为屏蔽大军动向,两边的侦骑已经打上了。得到这个消息,张承荫便急令大军向白塔铺靠拢,拟以白塔铺为依托,防备女真军偷袭。中军刚刚抵达,夜不收便回报,俘获女真侦骑三人,问得口供,说女真老奴酋已组织各部拔营回返了。
听到这个消息,张承荫顿时为难了起来,对于情报的真伪他不担心,女真军本就是土匪做派,此番收获已是颇丰,抢够了自然是要回返的。他担忧的是部队的情况,自辽阳出发,一路奔袭,可谓是缺衣少食、人困马乏,本计划到沈阳中卫补充兵甲粮秣,休整一番后,再全军压上,以求决战。
可现在的战机又确实是太好了,趁女真回返,又是拔营之际,全军突进,必然会使得女真军营盘大乱,只要一乱,便就有机会撕开缺口,将其击溃,在随后掩杀,必大胜。
麾下这些集结起来的兵马大部是各部官佐将校的亲兵家丁,他是知根知底的,这种仗完全是能打的,那就赌一把,即便突袭没有得手,那他们也能稳妥的退回沈阳,到时候再休息也不迟。
下定决心后,张承荫便令梁汝贵所部继续为大军开路,向抚顺方向搜索攻击前进,还专门嘱咐,求稳莫求快。而后全军不顾疲劳、转向抚顺。
前进的路上,女真侦骑不断,但数量却很少,完全不像大军左近的侦探覆盖范围应有的侦骑的密度。所以,张承荫命手下精锐家丁,数次出击,总算抓回来个活的,当下一审问,原来女真军大部已经开拔,他们只是后卫的侦骑。努尔哈赤怕明军突袭,所以才将侦骑撒到沈阳中卫左近来。
如此,再结合自己麾下夜不收的查探,确定了这一消息的准确性,张承荫就有点急了,如果女真军撤出了抚顺关,再打可就不好打了。当下便将‘求稳莫求快’的事忘在了一旁,命令全军加速奔袭,务必在女真军撤出抚顺关前揪住他们的尾巴。
结果已疲惫之师、又兴兵冒进的张承荫就被努尔哈赤教做人了,只不过这个学费属实的太贵了。
四月二十一,两军在抚顺关城下遭遇,张承荫所部被逐步诱敌深入又以逸待劳的女真军迎头痛击,张承荫、颇廷相、蒲世芳、梁汝贵及以下将佐战殴五十余人,几近全军尽灭。
消息于四月二十四凌晨传回京师,朝廷上下就再也没有人有闲心管天津的事了。抚顺一战,辽东近四成的主要战力和近半的机动力量就被努尔哈赤给打没了,辽东局势一下子就让朝廷上下全都紧张起来。
要说努尔哈赤这般的人物明庭就没人关注吗?当然有,别人不提,但有一个人却是盯了他很多年了,这人便是现任御马监提督少监兼东辑事厂监督太监、东厂暗探系统的实际掌控者、内廷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的干儿子李铭。
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立国时,满朝文武都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蛮夷愿意立国就立呗,跳梁小丑、沫猴而冠而已。但李铭却是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又一次亲赴辽东。
原来在万历四十年,建州女真与乌拉部交恶时,李铭便注意起了这股新兴的势力,并且还亲自赴辽东做相关布置,努尔哈赤于万历四十四年在赫图阿拉立国称汗的情报就是李铭布置的暗桩第一时间回报的。
李铭对努尔哈赤的野心和对大明的仇恨有着深刻的认识,万历十一年李成梁剿灭古勒寨和莽子寨的事情,李铭可是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连努尔哈赤接受敕书和授封的前后也都仔细的了解,甚至努尔哈赤自万历十一年至今是如何借助李成梁和辽东明军逐个兼并对手、统一建州女真、慑服海西女真的种种都已清楚掌握。
正是努尔哈赤的坚毅、果决、还有长达三十年的忍辱负重使得李铭注意到了他,并认定他是个危险的人物,进而发动东厂暗桩不断的、无条件的支援叶赫部与其对抗,而后更是不顾东厂暗桩在国内潜伏的保密原则,直接指示东厂潜伏在兵部的暗桩命令辽东驻军干涉努尔哈赤在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对叶赫部的偷袭。
但问题就在这,李铭花费大量精力对努尔哈赤严防死守,就差明着动手清剿了,可明廷官方对于努尔哈赤的野心却浑然不觉,而且给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从努尔哈赤的发迹史来看,他可谓是明廷辽东镇一手扶持起来的。
最开始,努尔哈赤所属这一支应该算是女真各部中最心向明廷的,而他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更可谓是明廷忠实的走狗,虽然死于明军手中,但明廷觉得死了个把奴酋算不了什么,给了努尔哈赤补偿,便以为他依旧会像起父祖一般感恩明廷天恩,继续效忠,完全不顾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是如何影响努尔哈赤的。
自万历十一年,明廷归还努尔哈赤祖、父遗体,并给他“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封龙虎将军,复给都督敕书”开始,辽东明军就给与努尔哈赤各种支援,而努尔哈赤的演技那也是一直在线,将一条绝对听话的、死忠于明廷的忠犬模样演艺的是入骨十分,谁跟明廷较劲,他就对付谁,接连为明廷除掉有威胁的部落。可是有心人其实完全可以看出,他又何尝不是借着明廷去逐个铲除自己的敌人呢?
但问题是历任蓟辽总督和辽东巡抚竟然全都看不出,都像是提线木偶一般给与了努尔哈赤无条件的信任,在万历四十三年现任蓟辽总督薛三才还在给朝廷的奏报中称其“唯命是从”。
李铭与薛三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判断、还有东厂暗桩的奏报结合到一起也曾让万历皇帝有些愤怒。
蓟辽总督位高权重,他是有权利看到东厂暗桩的详细密报的,可是在东厂详细的评估后,薛三才依旧认为努尔哈赤像他那冤死的爷爷和爹爹一样都是大明的一条好狗。可就是这条好狗在没有请封的前提下,在薛三才的奏报上报后仅六个月,努尔哈赤就立国称汗了。
这还不是万历皇帝生气的主要原因,万历皇帝的后半生见惯了自己的文臣武将的昏庸无能和刚愎自用,像这样自己打脸的事情,可谓是屡见不鲜了。
让他不能接受这件事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努尔哈赤立国称汗的地方理论上是大明帝国的领土,这个地方在大明叫建州左卫;二是因为努尔哈赤理论上是大明帝国正式敕封的建州左卫左都督,是大明的臣子。自己臣子在自己所统治的地域内、未经请示、自立门户,这是对大明帝国权威、对万历皇帝权威的无可争辩的挑衅。
大明帝国对于依附的蛮夷多采取宽仁的态度,如果努尔哈赤没有自立门户,而是上表请封,以当时明廷官员对他的态度而言,是有较大的可能性成功的,但努尔哈赤没有这么做。
对于努尔哈赤跳梁小丑般的行为,万历皇帝的动作也仅限于生了一阵子气而已,没过多久便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万历皇帝老了、也累了,他早就已经被满朝的文武伤透了心,现在只想着每天能够膝前弄孙、颐养天年了。如果努尔哈赤敢在万历三十年以前这么做,那他妥妥的就是一具不知被丢在什么地方、被野狗啃食的尸体了。
更奇怪的是,尽管努尔哈赤立国称汗,可与明庭之间却未撕破脸。他的作为虽然理论上是叛国大罪无疑,但一个夷酋,沐猴而冠、夜郎自大罢了,明庭对于他的大不敬也仅仅是看做不服教化、不知礼仪而已。所以明庭并未对其进行征讨、惩罚、申饬、质问,甚至是理会。而努尔哈赤虽然立国称汗,却未对明庭表现出任何的不敬,甚至在年前还正儿八经、恭敬的申请互市。
因此在抚顺战事之前,大明与女真之间是处于一种微妙和平关系的,即便是辽东上下,包括李铭在内对待建州女真的方略依旧是保护支持叶赫部,用其制衡建州女真,分化海西女真部、鼓动亲明的海西女真部对付建州女真。
而正是这样的缺乏准确判断和应有警惕,以及缺乏对建州女真部有效的控制手段的总体策略,在努尔哈赤绝然的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后,自然就是全面破产,导致辽东的局势闹到了现如今这般地步。
但同时也需要清楚一点,明廷选择这样的总体策略也实在是不得以而为之的。
李成梁主事辽东时,他的原则或者说是方略很是简单粗暴,对待辽东蛮夷诸部的策略就是一条,哪个个大,我辽东镇就收拾哪个。其实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要使明廷辽东镇成为辽东地区范围内个最大的。
无论是辽河河套的蒙古朵颜三卫还是白山黑水间的女真诸部,收拾的参考标准可不是你听不听话、忠不忠于朝廷,而是只要你有能力威胁辽东镇,那么你就得死无葬身之地。努尔哈赤的祖父觉昌安、父亲塔克世便就是这种政策下的屈死鬼。
但这么做是有前提的,那便是明军辽东镇个头必须得足够大才行。可万历三大征,用兵的主力便是由李成梁用了二十年打造出的边军绝对的精锐——辽东镇。在朝鲜一战中,辽东明军大批的精锐和骨干都永远留在了朝鲜,可谓是损失惨重,而同一时期的平定哱拜的宁夏之役和勘定播州的杨应龙之乱等多次大战中又数次自辽东抽调精锐,这就使得在军力上,辽东镇在万历三十年以后便就不再具备单挑其他诸部的能力了。
再有就是万历三十六年李成梁再次被弹劾后,李成梁便就基本上被排挤出了辽东的决策层、威望大减,基本上难以再慑服辽东蛮夷诸部。且在他之后,原本他麾下的明军辽东诸部的骄兵悍将谁也不服谁,军中再也没有能统筹全军的帅才,各方利益纠葛也就使得到了万历四十年,本就已经是一副空架子的明军辽东镇在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了。
期间在朝廷党争不休的大环境下,辽东镇更是城头变换大王旗,三天两头就换一个新话事人,由此对夷政策也是朝令夕改。
以上的诸多原因叠加在一块,在李成梁之后的明廷辽东话事人对辽东周边的夷族各部采取的手段便只能是“以夷制夷、借力打力”了,因为此时明军辽东镇已经没有能力亲自动手了。
由于自身势力的问题,导致的政策变化,却也产生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那便是如何“以夷制夷”。这就十分考验明廷辽东话事人的政治水平了,最关键的是要认准,谁是前面这个“夷”,而制的又是哪个“夷”。但是这样的事,辽东的话事人却从来没有把稳过。即便是在万历四十五年,辽东镇官方还曾以互市的形式向努尔哈赤所部支援甲胄五百领、长短兵器二千余。注意!这可不是某个卫所军头的个人行为,而是由辽东巡抚衙门主持的、整个辽东镇的官方行为。
现如今,一些列失误导致的恶果也就使得有明廷自己吞下了。
与辽东抚顺事变所引发的后果相较,天津卫的事还叫事吗?由此,二十四日一早,经朝廷中枢动议,内阁提案、万历皇帝批准,通政司便用八百里加急快马向朱由梼下达了命令,要朱由梼全权统筹署理天津三卫之事,朝廷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向了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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