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日 星期二
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怀特医生找我谈话,他希望我尽快安排一次会诊,他本人以及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将参加。外,这样的会诊按规矩应该由我提出并且安排。李的情况仍然在观察中,我本想过些天再做出诊断。我把会诊的时间定在了明天,所以今天我想和李再谈谈,先得出初步的结论。李昨天很安静,除了不愿意说话,晚上睡不好觉之外,他没有表现出异常之处,但我看过那些自残的照片,他一定经历了非同寻常的痛苦。
下午,我把李带到休息室旁边的小房间里,让他坐在沙发上喝加了牛奶的红茶,吃果酱馅的小蛋糕。他果然很喜欢,喝了一杯奶茶以后眼睛变得亮晶晶的。我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到英国的,喜欢这里吗?”
他摇摇头:“一年前。这里的人很有礼貌,但是都非常冷淡,没有人帮助我。”
“是不是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我试探着问他。
他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林医生,他们不愿意和我说话,老师不关注我,尽管我会英语。我总是在学校里打瞌睡,后来,我被退学了。”
“为什么要在课堂上睡觉呢?”我尽量说得轻快一些,“晚上不好好睡是不对的哦。”这句话居然明显让他不舒服了,他忍耐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可是克莱娜根本不让我好好睡觉。”我真的吃了一惊,“她是怎么不让睡的?”
“她每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找机会责骂我,说我做的一切都不对,我握叉子的姿势不对,洗碗太慢,地擦得不够干净。我跪在地上擦地的时候,她就站在我背后,经常狠狠地用靴子踢我。”李慢吞吞的说道。
“你是说,她让你每天跪在地上擦地,然后同时还打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乌黑的眼睛里明显出现了后悔的神色,轻声说:“林医生,我可能不该说这些。但我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了。父亲说英国很好,我该来这里受更好的教育,我答应他我会努力。可是到了这里之后,克莱娜每天骂我,说我什么都不对,不停地让我认错,向她道歉,每天不到一两点不让我睡觉。然后我清早要去上学,这里的同学不理我,我也没有精力和他们相处,我老是又困又累,害怕回家。我的作业没有时间写,老师让我退学。克莱娜开始天天说我是疯子,对邻居说,当着我的面说,背后也说,说她快被我逼疯了。我觉得自己没有疯,可是克莱娜天天说我已经疯了,没完没了地逼我承认。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在北平时她从来不这样。”
“当人们出现心理上的病症时,他们自己通常确实感觉不到,周围的人反而有感觉。”我当时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可能性飞快的闪现,习惯性地从医生的角度说话。然后我马上明白我说错话了,李的脸上出现了绝望而受伤的神情,迅速地说道:“我知道没有人相信我,是我疯了。林医生,我想回病房去好吗?”
他的一切反应真的很正常,那一刻,我感觉到是我的职业习惯蒙蔽了我的本能,我应该相信他说的话,他一定受到了虐待。我坐到沙发上他的身边,轻轻抱住他,对他说:“听我说,李,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相信,她还怎么对你了,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帮助你。”我希望挽回他对我的信任,但是已经晚了,他的表情动摇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平静:“我没事的,只是有点累了,我能回去吗?”他不理我了。当我试着还想继续话题时,他开始显得非常焦虑烦躁,用手指揪着沙发的绒布面,用力撕扯,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继续下去。我只好把他送回病房。
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自己那句话,我感到内疚,甚至觉得自己欠了李什么。明天要会诊了,我得做些准备。我该顺着今天的话题继续让李说下去,可是不行,我得和他单独谈,明天就应付过去好了。其他的病人还算稳定,班克斯先生今天来复诊,他出院三个月了,他已经不再总是戴着手套,害怕把烧伤后的疤痕露出来。他曾经遭到全身百分之四十三的皮肤烧伤,伤口好了,心理上却因为不能适应伤痛和疤痕出了问题。他说他准备做一次环绕英伦三岛的巡讲,讲述自己克服烧伤和复健的经验,这样确实有助于他的心理康复。
5月20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三点,李默梵被带到了诊疗室。他独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怀特医生、诺尔顿医生、西蒙医生和我坐在他对面,正好是一个扇形。
我开始提问:“你是一年前到英国的,是吗?”
“是的,医生。”
“你能描述一下你小时候的生活吗,什么都可以,比如住处、学校、朋友。”我开始大兜圈子,想把话题绕得远一些。
“我家住的是三进的四合院,院子里有两颗石榴树,有葡萄架子,养了一缸金鱼。家里有个丫头叫秀兰,我父亲工作很忙,总是不在家,我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去世了。我有个小四岁的妹妹,一些朋友。您问这些做什么呢,医生?”
“这几位医生是专门为你过来的,他们都希望了解你的情况。李,不用紧张,我们只是一起聊一会儿天。”我向他解释,尽可能让口气温和轻松一些。“你能说说你的母亲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妈妈长得非常漂亮,又聪明又温柔。”李似乎还算喜欢这个问题,“但是她去世了,父亲雇了克莱娜来教我英语和西方文化。虽然她总是装得很关心我,可是她连我妈妈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你还在北平的时候,你妈妈去世后,感觉到过特别寂寞,或者特别焦虑、害怕吗?”
“没有,”他摇摇头,“我每天要学很多东西,有自己的朋友,我很忙。”
“那么,你现在有时觉得恐惧、焦虑,或者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吗?”我问他。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是的,我经常感到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然后我就会非常焦虑。”
“所以你就开始自残,用刀子割手臂和腿,用香烟烫自己,用各种找得到的钝器打头部和脸部,是这样吗?”诺尔顿医生这时突然插了进来。
李怔住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求救地看着我。“你不用非得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接着聊下去。”我鼓励地对他说道,同时警告地看了诺尔顿医生一眼。
“恐怕他应该直接面对这个问题,”诺尔顿说道,“这才是他的主要症状,林医生。我们的时间有限。”他盯着李继续问道,“你必须明白,你已经疯了,所以才会被送到医院,我们在帮助你,但你必须说实话,而不是撒谎,逃避自己的精神病。”
“我根本没有自残,而且我不说谎。”李对诺尔顿医生说,我看见他的手紧紧扯住了沙发的荷叶边。
“你现在就在说谎。我看过你的病历记录,还有一些自残的照片,你的监护人说你无止境地自残,抠喉呕吐,并且为了掩饰自己的发疯行为而说谎。”诺尔顿医生声音冷漠的说道,“你之所以残害自己,是因为想寻求刺激,逃避现实,你是不是根本无法控制这种冲动,而且完全陶醉其中?”
“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做这些事,克莱娜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她在害我。”我清楚地看到李的手指用力得指尖泛白,沙发的布边快要被他撕裂了。
“当然,这些不能怪你,你还是个孩子,而且你的精神病很重,面对现实是控制并且减轻病情的第一步。”诺尔顿放缓了语气,不慌不忙地说,“我来提示一下你的状况,你到英国后不适应这个先进文明的世界,而你被学校退学了,让你更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你开始失去自控的能力,幻想通过自残让自己受重伤,从此可以逃避现实,放弃努力,而不会受到你父亲的责怪。你手上的伤很重,因为你下手时恨不得让自己失去一只手,从此变成残疾人。这才是你身上真正发生的事。”
李瞪着他,眼睛里都是屈辱,他开始烦躁地甩着头,像是要把这些灌进耳朵里的话甩开:“是克莱娜伤害了我,我没有自残,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我?”他开始用力拍沙发,越拍越重。
我站了起来:“诺尔顿医生,请你停止,不要再刺激我的病人。”
诺尔顿摊开双手:“每个病人心里都有不可告人的**和症结。他们都恨逼他们面对这一切的医生,害怕看清自己的阴暗面,我们只好承受这些负面情绪。”
他继续对李说:“你该感谢克莱娜小姐对你的照顾和看护,如果不是她全力阻止你,坚持要求你吃饭,你早已呕吐而死,或者自杀,或者失去了身体四肢的某一部分。你进了医院认为可以一辈子待在这里不用出去,于是暂时停止了自残行为,但这并不能证明你已经好起来了,你仍然在疯狂害怕外界的正常生活,害怕见到你父亲,怕他对你失望。”
李死死的咬住嘴唇,那里很快渗出血来,他还在用力地拍打着,他双手的纱布昨天刚拆下来,上面几块伤疤快要渗出血来了。
我从桌上的托盘里取了一块浸着酒精的棉纱,轻轻按在他的手上,诺尔顿对怀特医生和西蒙医生说道:“看,他又开始自残了,这已经是精神分裂的初期症状,一会儿正常一会儿疯癫。”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了诺尔顿的恶意,他想逼这孩子失控,而且迫不及待,而李真的即将失控,我真怕他下一刻会喊叫起来。我用手捧住李的脸,轻声对他说:“看着我,”他勉强抬起眼睛看着我,乌黑的眼珠上面蒙着一层晶莹的水气。我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感到他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手臂不再乱挥了。
我转过身按了电铃,德拉走了进来。“德拉小姐,请您把李带回他的床位上,谢谢。”
我的表情大概非常严肃,李离开后好一会儿,怀特医生才开口说:“林雅,我相信诺尔顿医生对病人的情况做了不少分析,他很热心,不过太着急了一些,您不必介意。您对李的病情怎么看?”
我说道:“他有一定程度的抑郁。一周来,他的行动和表达条理清晰,并没有丧失神志的迹象,而且状态逐渐稳定。我不同意诺尔顿医生刚才的观点。”
诺尔顿说道:“他刚才的表现大家都看到了,不能说有理智。”
我冷冰冰地对他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即使是正常人,听了您刚才那番话,也会想揍人的。”
西蒙医生笑了起来:“确实,我支持林的看法。”他友好地说,“刚才您迅速地使病人平静下来,说明他即使在激动时也有自控能力,这不是精神分裂。”
这次会诊就此结束,李仍需进一步观察。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其实很险。我并没有把克莱娜提供的照片给别人看,克莱娜一定找过诺尔顿医生,而他想干预我的治疗,甚至可能想把李转到他那边。这是我的感觉,尽管没有证据,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在安抚李的时候用了一点催眠术,这是我的小秘密,幸好,能成功说明李在内心对我并不排斥。
夜深了,不写了,让今天结束吧。
到精神病院工作两周后,亚兰蒂尔拨通了艾伯尔将军的电话;“日安,阁下,我是亚兰蒂尔。”
“日安,格恩医生。”将军已经等得心焦,因此立刻对着话筒说道;“我正在期待您提交治疗方案,您的工作还顺利吗?”
“李默梵的情况十分复杂,您确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但现在我已经有了一个解决方案。”他听到对方回答道。
“好极了,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的书面报告?”
“这正是我打给您的原因,阁下。我想问一下,您对这件事有最终决定权吗?”
“您可以看到,我一直在尽量给您提供各种需要的条件,所以如果您还有其他需求,不妨直言,我会酌情考量。”将军感到些微的不快。
“请您不要误会,我无意冒犯您。”他听到亚兰蒂尔说,“我已经看过了李的全部文件,常规的治疗方法对他不会起作用的,他经历过各种最坏的,最冷酷的对待,而他既无法承受,也不愿屈服,所以选择自我封闭,这种状态很危险,介于自闭症和孤独症之间。我需要得到许可,实施特别的治疗方案,才有可能帮您做成这件事。”
“您建议采用怎样的方式?”将军问道,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一点。
“不是建议而是我已准备这样做。应该说,这对我的职业生涯是一个挑战,我会放下其他所有的事情全力以赴。”
这样好极了,将军想到,我就需要他竭尽所能,“那么您具体想要怎样,需要我做些什么?”
“在电话里恐怕很难说清楚,所以我希望您,还有其他关注此事的先生们可以拨冗与我进行一次面谈,我会详细地作出说明。”亚兰蒂尔说道,语气诚恳。
艾伯尔将军考虑了两秒钟,这个要求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不呢,没有任何损失:“好的,格恩医生,我会安排此事。”
“谢谢您,阁下。那么我等候您的通知。”
艾伯尔将军告知了贝克将军,他存了一点私心,因为关于李默梵的事情一直由他在管理,但是最终决定权仍然在贝克将军手中,他想借此机会得到最终授权。然而贝克将军听了以后表示,可以组织一次小规模说明会,他将亲自出席。
于是会议安排定了下来,参加人员是格恩医生、贝克将军、艾伯尔将军、贝特里医生,还有艾伯尔将军的副官斯特林?格林威尔中校,他将负责记录,时间则是两天后的下午两点。
然而第二天,贝克将军给艾伯尔将军又打来了电话;“我们被暗算了。”他怒气冲冲地说,“希姆莱听说了这件事,他要参加,而且也找了一个精神科医生,要一起去。我们军部里一定混进了他的人。”
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艾伯尔将军皱了皱眉,“也有可能他们安装了窃听器,阁下。”他提醒到,“我不相信陆军军官团体中会有人甘愿当秘密警察的人。总之,我会排查的。”
贝克将军冷静了一下;“我们不能让希姆莱得到机会,我们已经聘用了格恩医生,即使是为了陆军的荣誉,也绝不能容许党卫军插一脚。所以明天,伯拉姆堡将军也将列席。”
冯?伯拉姆堡将军是国防安全总司令,加上贝克将军,陆军军部的两位最高人物居然都要加入。艾伯尔将军适应了一下这个消息,说道;“那么希姆莱请来的那位医生,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我们现在知道他叫伯恩斯?斐迪南,是一位来自匈牙利的精神病专家,颇有建树。”
“这位医生连病历都没有看过,他显然是来给格恩医生挑毛病的。”艾伯尔将军说道。
“必然如此,而我们都不是医生。我只希望格恩医生能有出色的表现。”
我更希望,艾伯尔将军心想。
于是会议名单上又增加了海因里希?希姆莱、伯拉姆堡将军和斐迪南博士三个名字。
第二天下午,亚兰蒂尔乘坐艾伯尔将军派来的汽车来到了陆军军部。这是德意志帝国的中枢之一,位于班德勒街,由几座巨大的巴洛克式建筑组成,守卫森严。
亚兰蒂尔在一位女秘书的引领下进入一间小会议室,室内垂挂着银灰色的天鹅绒窗帘,布置低调而奢华,房间正中有一张很大的圆桌,周围摆满皮质的座椅,艾伯尔将军和格林威尔中校已经到了,一旁坐着贝特里医生。
亚兰蒂尔对他们点头致意,在艾伯尔将军身边坐下。
大约一分钟后,贝克将军抵达,这位年届六十的将军威严地看了亚兰蒂尔一眼,“格恩医生,我很期待您今天将提出的方案。”亚兰蒂尔礼貌地微微欠身,“很乐意为您效劳。”
“不是为我,是为我们伟大的国家。”贝克将军严肃地纠正道。
跟着进来的是海因里希?希姆莱。他中等身材,戴着一副小眼睛,看上去像一个小学教员般地温和无害,然而在德国内外他都已经声名赫赫,被称为“刽子手海因里希”,他身旁是那位传说中的斐迪南博士,身材矮小却顶着一颗很大的头颅,目光炯炯,倒也颇有权威学者的风范。
冯?伯拉姆堡将军最后一个到场,亚兰蒂尔注意到他虽然已届花甲之年,但着装严谨神情冷峻,极富统率者的魅力。
当所有人都落座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两点。尽管希姆莱温文尔雅地向其他人打招呼,并且引见了斐迪南博士,圆桌边的气氛仍然十分凝重。
艾伯尔将军说道:“现在大家都到齐了。今天是陆军内部的一个小说明会,希姆莱阁下和斐迪南博士特地来旁听,我们很欢迎。格恩医生,您现在可以开始。”
亚兰蒂尔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们,我先简要说明一下037号病人的基本情况。他是一名中国人,十七岁,出生在北平,十二岁时被送到伦敦柯伦特医院,接受抑郁症治疗,那是1931年,同年他被家人送到德国,先是在慕尼黑休养,之后迅速被转移到柏林,受到讯问和关押。十八个月后,也就是1933年,他被送往米特格尔精神病院治疗,直到现在。我所得到的病历是从1931年他到柏林时开始的,那时候他行动正常,有中度的焦虑症,行动能力和神经反射正常,神志清晰,这本来是个还可以的开端。但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精神和身体遭到了非常严重的挫折,或者说摧残。负责审问的勃兰特中校轮流采用了鞭打、针刺、灌凉水、饥饿、干渴,连续疲劳审问,还有其他我无法启齿的许多方式,在一个月内使他的身体逐渐崩溃,资料显示从1931年九月到十月,在一个月里他的体重下降了三十四磅。然后是长达一个月的特殊禁闭,没有任何光线、声音,或者交谈,这使他的精神随之崩溃。应该说,勃兰特中校是个很有创意的人,这个名叫李默梵的病人随即开始服役,被迫用发给他个人使用的毛巾打扫军队营房的厕所,以及从事其它侮辱性的劳动,时间同样是一个月。我想贝特里医生和斐迪南博士都了解,人的精神损伤和身体损伤一旦同时发生,其相互促进和恶性循环的程度是极度严重的。”他看了一眼他们,两位医生在职业惯性的驱使下都点头同意。
亚兰蒂尔接着说道:“资料上没有显示李的精神状态是什么时候到达极限的,但是三个月后他的身体达到了极限,不得不在单人牢房里休养了两个月。之后这一过程又被勃兰特中校重复了两遍,一共是十五个月的时间,这时李的腿变得弯曲无力,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当勃兰特中校想进行第四轮的时候,他发现无论用什么方法,李都不再开口。他在承认失败前又折磨了他三个月,直到各种仪器测试都显示这位犯人的意识已经处于封闭状态。之后是贝特里医生三年多的努力治疗,目前他勉强可以站立,但是没有其他进展,他始终深度自我封闭。我必须说贝特里医生的医治已经算是卓有成效,他没有彻底丧失理智,对外界事物以及刺激的接受虽然达不到正常水平,但依然存在,说的直白一些,他的心理疾病非常重,但是没有疯。”
在场的几位将军都觉得有些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不能算陆军的光荣事迹。
斐迪南博士清清嗓子,问道;“您是否使用过电击疗法,我觉得这或许可以尝试,并且观察一段时间。”
“已经用过了,”贝特里医生说道,听了亚兰蒂尔的描述后,他放松了一些,“但效果并不好,他的思维好像始终半睡半醒,同时又强烈排斥外界的所有干预。”
“那么,能否进一步分析他的日常行动……”
艾伯尔将军打断了两位医生的讨论:“格恩医生,我们已经了解了您的意思,037号确实病况严重,您针对现状,想怎样展开治疗?”
亚兰蒂尔笑了笑:“在座的先生们都可以感觉到,李是一个经历过大量痛苦体验的人,他的精神世界崩溃过许多次,终于无力重建。当人的精神受到伤害的时候,不会有血流出来,旁人根本无法看到,所以精神伤害的程度难以界定和问责。在过去的五年里,李缺失了大量属于正常人类应有的感情、关怀和温暖,而他正处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成长期,正是非常需要这一切的年龄。没有人真的向他伸出援手。”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斐迪南博士尖刻地问道,“您准备来充当这个救世主吗?这个病人三年来得到了关怀和治疗,但是并无好转。”
“确实,他的精神状态实在太虚弱,所以无法吸收消化这些仅仅存在于形式上的好意。”亚兰蒂尔微笑着说道,“重要的是,是否对他用心,并且采用有效的方法。让我来给您举个例子。在美国的洛杉矶有一座疗养院,里面主要收容孤独症病人。我在那里看到一个患有先天性孤独症的小女孩,她的病使她抗拒母亲的拥抱和关爱,但她其实需要这些,这是人的天性。因此疗养院给她准备了一种名叫拥抱箱的器械,从外观上看是个长条形的箱子,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就躺进里面,护士会按动开关,她在箱子里不断体会到被拥抱的感觉,这弥补了她的感情缺失,使她仍有可能好转。”。
“您准备使用这类器械吗?”贝克将军问道。
亚兰蒂尔微微摇头,“我只是打个比方。他需要的不是这种简单的方式,而是一个特殊的环境。我曾经到过美国的监狱,那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因为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它的运行规则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自成体系,决定这种规则的是最本质**的人性。当一个原本意志坚定,头脑清晰的成功人士被送到那里,他首先被脱去外衣,换上囚服,然后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他可能会发现自己只是一个身体虚弱疲倦的弱者,和他曾经看不起的最底层流氓处在同一境地,而且无力与后者抗衡。他会在每一件事上都碰壁,遭受挫折,理解和文明已不复存在,尊严荡然无存,他也许曾是一个有智慧的银行家,但他复杂精巧的头脑在监狱里毫无用处。比起那些体格彪悍的黑人,他的体力、劳作能力、抢占地盘和空间的能力都远为不及,于是在监狱的食物链里,他成了最底层,他的自信、情感,受到空前的打击,整个价值体系面临崩溃。绝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放弃了自己,失去了内心对自我价值的认可,同时饥渴地寻找安全感。他会寻求一个保护人,以便在自己的新位置上苟延残喘。他会甘愿被驱使,去做自己从前想象不到的最低贱的事情,并因为得到一点安全感而甘之如饴、迫不及待。监狱是精神控制的天堂。拥有更强力量的犯人会成为控制者,其他人起初反抗,但最终会心甘情愿地受到摆布和主宰。”
“您对囚犯的心理很有研究。”希姆莱说道,“但您准备怎样把这一切与心理治疗联系起来呢,您打算用监狱治疗精神病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用处。”他用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如果这也有用,监狱完全可以代替精神病院了。”
“恰恰相反,”亚兰蒂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连您都看出这是荒谬的,我不会这样做。勃兰特中校已经做了这一切,成功地让037号感到这个世界毫无令人眷恋之处,不存在安全感或关怀这类正面的情感,他只有选择自闭作为对抗。精神病院对他来说同样不值得眷恋,他仍然是个囚犯。李必须离开医院,去尝试过正常的生活。只有当他感到自己已经重获自由的时候,才有可能拆除内心的壁垒。”
在座的几位将军面面相觑,都感到出乎意料,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费迪南博士说道:“格恩医生,我怀疑您是否真的了解自闭症是怎么回事,病人拒绝与外界交流,他根本过不了正常生活。”
“您错了,”亚兰蒂尔看了他一眼,“最近出现了一个不错的契机,李的双腿在过去三周内开始恢复了行走的能力。他还只能缓慢地走几步,但这对他的心理康复是一个重要的机会。他在自己试着行走,并且出现了主动寻求帮助的意图。这是他给外界的一个机会。”
这倒是我亲眼所见,艾伯尔将军心想,他开口说道:“格恩医生,您说的特殊环境就是指让李离开精神病院吗?释放是不可能的,我相信您明白这一点。您可否做进一步解释?”
“当然。”亚兰蒂尔注视着他以及另外两位将军,“先生们,让我们设想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李默梵将被安置在一幢普通的房屋里,他每次只能缓慢地走几步路,因此他不会出门,更不可能逃跑。我将和他住在一起,观察并且决定他的日常生活,包括饮食起居。他将有相对舒适的生活条件,正常的居住环境,甚至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但这里仍然是对外封闭并与世隔绝的,最多再加上一个负责采买做饭的女佣,与他并没有直接接触。李的意识并未完全封闭,对生活细节仍然有感觉和需求,我将会在一段时间内使他感到温暖舒适,得到关心和照料,他会感到久违的宁静与安全,感受到是我,首先在医院里开始和他接触,继而把他解救出来,带给他所有他长久以来缺少的正面感触,从而在潜意识里建立起一种联系――他渴望的一切都来源于我,并且形成依赖。而这时候时机成熟,我将通过催眠以及其他辅助方式让他开口说话,帮他重构精神世界,并建立其中的规则,他会感到自己正在活过来,就像一颗种子在春天开始发芽。精神控制将与此同步形成,而他对此毫无觉察。接下来,”他做了一个急转直下的手势,“就到了收割的季节,阁下。”
室内一片寂静。斐迪南博士最先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在让他恢复,格恩医生。”他沉重地说,“您在企图控制他人的灵魂,愿上帝宽恕您。”
“这样的控制,只要我放弃支配者的地位,如果他回到自由世界,仍然是有可能解除的。”亚兰蒂尔语气温和地说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这是迫不得已。”
贝克将军揉了揉太阳穴,他听得目瞪口呆:“格恩医生,您对此有多少把握?”
“病人无法抗拒这一切,因为这是人性本身的需求,就像吃饭后肠胃一定会开始消化一样。”亚兰蒂尔说道,“一旦精神控制形成,当他想拒绝我的要求时,他的潜意识会疯狂的命令他服从,而他在理智上会害怕失去安全感、自由、食物,甚至睡眠,他会被恐惧淹没。”他从容地环视了一下圆桌周围的听众,“把他交给我,我会让他惟命是从。”
艾伯尔将军看见贝克将军沉思着,点了点头。接着另一边的伯拉姆堡将军也点了点头。
“那么,格恩医生,我们来谈一谈时间问题。您需要多长时间来做到这一切?”
亚兰蒂尔沉思了一下:“心理疾病的最短治疗周期是半年到一年,我想,我可以暂定为需要九个月。”
“您需要一座独立的房屋,是这样吗?”
“家父在市郊的万湖畔有一座别墅,在我预备动身到柏林前,他已经请人进行了修缮,我去看过,那里很合适,您不必另行安排。”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格恩医生,您为什么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做这件事?”
亚兰蒂尔微笑着说道:“我有一点职业病,这是我的战场。另外,我准备在柏林长期经营心理诊所,得到军方的信任和支持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况且,我相信还会有相应的报酬。”
听他说话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艾伯尔将军心想。说明会显然接近尾声了,他感到满意:“那么,让我们做出决定吧……”
“等一下,”希姆莱突然打断了将军的话,他盯着亚兰蒂尔:“您刚才提到了催眠术,我听说您是克里斯托夫大师的高徒,我对您的催眠能力很有兴趣,您可否现在做一次展示,比如说,催眠斐迪南博士。”
艾伯尔将军马上说道:“恐怕现在并不适合,您突然提出来,格恩医生毫无准备。”
希姆莱不为所动,继续用一种温和无害的口气说道:“格恩医生描述了他的计划,很有说服力。如果是克里斯托夫大师本人来执行,我绝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眼下,格恩医生如此年轻,我想有必要证实一下他的执行能力,毕竟这不是小事。”
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艾伯尔将军心里升起了一种危机感,即使他并不懂得催眠术,也觉得目前每个人都神经兴奋,精神十足,很难进入那种类似于沉睡的状态。但他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
亚兰蒂尔思索了一下:“可以,希姆莱先生。不过,斐迪南医生是我的同行,我有一点小小的虚荣心,想让他清醒地看到全过程,您愿意体会一下被催眠的感受吗?”
希姆莱在一瞬间几乎要冲口而出表示同意,他居然被反将了一军,但是谨慎的天性在下一秒钟占了上风,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绝不能在陆军的地盘上冒失去自我控制的风险,即使他认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对观看比较有兴趣,您不如另选一个对象。”他说道。
亚兰蒂尔询问般的看向三位将军,他们开始感到这或许很有意思,但都无意充当被催眠的对象。贝特里医生同样是亚兰蒂尔的同行,于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房间里唯一可能适合的人选身上。正在埋头做记录的斯特林突然感到周围传来一种莫名的压力,他抬起头,发觉自己已经成了被瞩目的焦点。
“格林威尔中校,”艾伯尔将军吩咐道,“您来配合一下格恩医生。”
斯特林看到了顶头上司带点意味深长的眼神,希姆莱似笑非笑的表情,还有亚兰蒂尔带着微笑的目光。他在心里用巴伐利亚的方言骂了一句,表面上还是礼貌有加,他站了起来。
他刚才一直在想伊丽莎白?格伦西亚。上次晚餐后他们没有再见面,这下他终于又有理由约她出来,并且告诉她,她在意的亚兰蒂尔不仅沉迷于精神控制,而且在未来很长时间里不会出现在社交界。
他不想当众被催眠,同时也不相信亚兰蒂尔能做到这一点,但军部的面子必须保住。他决定见机行事应付过去。在他心中已经把格恩医生看成敌人。
亚兰蒂尔环视了一下整个会议室,墙角有一张华贵的长沙发,他对斯特林说道:“格林威尔中校,请您走过去,坐到那张沙发上。”斯特林依言而为,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感到自己的举止有点僵硬。亚兰蒂尔对其余的人说道:“大概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请各位先生不要出声。”他走到窗边,让窗帘垂下来一部分,遮住了半扇玻璃窗,房间内顿时幽暗下来。
他挪动一张椅子,面对斯特林坐了下来。在来之前,他多少预料到了可能出现这种场面,因此做了一点准备。此时他背对着圆桌,但桌边的众人仍然清楚地看到,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双整洁的薄手套,然后脱下上衣,里面是一件丝质的衬衫。他带上一只手套,用另一只手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物件。那是一个指环,上面系着一根丝线,末端挂着一颗指头大小的珍珠。亚兰蒂尔把指环套在戴手套那只手的食指上,然后又带上另一只手套。
当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极其从容流畅。几乎令人感到赏心悦目。三位将军感兴趣地看着,希姆莱用心地盯着,斯特林有点嫉妒地瞧着,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亚兰蒂尔在戴手套时,轻轻地捏了一下无名指尖的部位。
“好了,格林威尔中校,请您尽量放松,就是此时此刻,”他说道,“这是一次短暂而舒适的旅程,您会感到宁静与平和。我向您保证,我只会在您完全松弛下来后问一两个最简单的问题,您的一切都是安全的。”
斯特林感到对方的声音非常柔和,充满鼓励。我现在知道他的打算了,他想迷惑我,他想道。然后看到亚兰蒂尔抬起了手:“请您深呼吸两次,然后看着这颗珠子,不要让视线离开它。”
斯特林看到那颗泛着柔光的珍珠在距离眼睛几英寸的地方来回地摆动荡漾,他盯着它,与此同时,一股淡淡的气味传入鼻端,他感到微微的眩晕,但是这种感觉来得并不猛烈,反而却很舒服。他继续紧盯着那颗来回摆荡的珠子,心里想道,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但是这个念头出现得很慢,耳边又听到亚兰蒂尔的声音传来:“您做得很好,非常好,现在是休息的时间,再过几秒钟,珍珠的摆动将停止,等到它静止的那一刻,您可以闭上眼睛,不再需要做任何事,只有完全的放松。您的思维会暂时停止。”
他的声音好像变得远了一些,德语的发音非常标准,毫无口音,而且很像音乐。斯特林心想,他在捣什么鬼,我真希望快点结束。珍珠在他眼前停了下来,亚兰蒂尔又说了些话,但斯特林没有听清楚,他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过了不知多久,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亚兰蒂尔带着笑意坐在他面前。他已经穿好上衣,指环和手套都不见了。他连忙坐了起来,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尴尬和懊恼。
“格林威尔中校,实在感谢您的帮助。”亚兰蒂尔说道,声音依然十分文雅,“您的感知很敏锐,很容易接受正面的暗示,并且从中获益,您现在感觉还好吗?”
“很好,谢谢。”斯特林狼狈地回答道,他忙着检视自己的仪容,好在似乎并无失仪之处,他感到自己刚才好像睡了一觉,挂钟的指针显示刚过了二十一分钟。他站起身来,发现将军们都在用揶揄的目光看着他,好在全都没有责备的意思。
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悻悻的想道。这个疑团在不久后就解开了。散会后,当他爬上艾伯尔将军的座车的副座,准备一起离开时,将军突然问道,“您认识伊丽莎白?格伦西亚小姐,是吗?”
“我是和她见过两次面,阁下。”斯特林只好这样回答,同时感到无比尴尬,“您怎么会问起这个?”
将军笑了起来:“刚才您被催眠后,格恩医生让您说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女性的名字,您说出了她的全名,相信我,那是很长的一串。”
另一边,海因里希?希姆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马上按动对讲机:“给我接诺科特洛夫上校。”一分钟后电话接通了,他拿起话筒:“老伙计,”他对电话那头的帝国保安总署署长诺科特洛夫说道:“我要您做一件事,给我彻底盯住亚兰蒂尔?格恩这个人,他所做的事,说的话,接触的人,还有他过去的历史,都要细查……”他听着对方的回答,说道:“是的,我需要您做一切,之前那些初步调查远远不够,我们需要弄清他的底细,特别是找到他的弱点,虽然他有德国籍,但是长期生活在国外,我们要确保他对国家和元首绝对忠诚,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将拨给您专项经费,没有限额,您每周定期向我汇报,如果有特别发现或异常情况,随时报告。我希望您现在就开始。”
与此同时,亚兰蒂尔回到了他刚刚买下的位于选帝侯大街的寓所,这是一间带有家具的漂亮套房,有一个小客厅,两个房间和一个露台,从露台上可以俯瞰遍布林荫的整洁道路,宁静而舒适。他几天前好不容易抽空办完交易手续,马上从饭店搬了进来。他进门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卫生间,花了十分钟洗手,用清水反复冲洗右手无名指的部位。随后他从衣袋里拿出那双手套,小心地把其中一只从里到外翻过来,里面有一些破碎的蜡片掉落在抽水马桶里。他制作了一粒黄豆大小的蜡丸,里面藏有他自己调配的强力麻醉嗅剂,然后在用时带上手套,轻轻按一下,蜡丸就会破裂,药剂流出来,快速挥发。
他按动抽水马桶开关,把这些蜡片冲走,之后清洗了手套。
最后,他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了起来。他的计划刚刚进行了第一阶段,目前还算顺利。他思索着今天下午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以及自己说过的话,接着又在脑子里把后面的环节梳理了一遍,试着寻找其中的漏洞。最后他想起了李默梵,没有人知道,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心里那种复杂的感情。五年来他早已不再自问为什么要做这件事,这是他的责任。两小时后,他走下楼,到最近的餐馆去吃晚饭。这时候,他看到街对面停着一辆很不起眼的灰色轿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