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一撮山羊胡的高要县令的脸上是忍不住的笑意,他习惯性的捋着自己的胡子,满意得乃至一边点头一边看着他手中的名单。∑>
县令刚刚很是愉快地吩咐两个小吏将没过郡里考核的三个孩子送回了他们的家中,还难得大方地赏赐了那两个小吏和三个孩子每人一斗大米。
县令没想到自己县里居然会有五个孩子被选入长安,而整个苍梧郡,也不过是选上了十个孩子!若是这五个孩子中有那么一个被当今皇上看上了,他高要县令不仅脸上更加有光,说不定还能升升官提提爵。
做了十多年县令的中年男人忽然觉得,高要县令这个官职太配不上他的才华了。
而正在高要县令幻想他在众人高呼“使君”的声音中拿起他的银印青绶时,三辆宽敞豪华的马车正奔驰于宽大齐整的苍梧官道之上,马车之后,还紧跟着十几匹毛色漂亮的壮硕大马,马上之人皆着铁甲,腰上别着长刀或者背上背着强弓和箭筒。
坐在最前方也是最精致的马车中的窦烨突然睁开了眼,他命令车夫停住。
于是,前方的马车和后方的骑兵弓箭手们都停下了,他们诧异地看向最前方的马车,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大人在想什么。
但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坐在窦烨车夫旁边的抱剑男子突然站起,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色的旗子。男子举高旗子,很有规律地晃动了一下旗子。
马车之后的士兵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们分成四列,又分成两队环绕着窦烨之后的载满正好奇地往外张望的孩子们的两辆马车。执刀士兵在外,弓手在内,他们都拿好了自己的武器,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并预测着可能来临的攻击方向。
孩子们有点害怕也有点好奇地张望着,但几个满脸煞气的士兵突然同时地猛敲了一下马车壁,凶狠地说道,“放下帘子,不想死的话,老实待在车内!”
原来努力向外缩的脑袋忽然间如看见老鹰的小鸡一样赶紧往里缩去,车帘自然地垂下,挡住了凶神恶煞的士兵的脸。但车帘挡不住声音,孩子们忽然听见了号角和马蹄打地的声音。
不是他们的护卫,因为孩子们透过轻风吹开的细小缝隙,看到了护卫他们的士兵的甲盔的冷光。
很快,他们听见了有人绝望又兴奋地喊着“杀啊”、“冲啊”,他们喊破了嗓子还浑然不觉的样子。很快,叫喊声便混在了一起,他们已经听不清那群人在喊什么了,只能依稀听见几个“陈胜”、“吴广”、“一死”、“越王”和“暴汉”这类模模糊糊的音节。
他们还听见了洪亮的战马嘶鸣声,听见了金铁相撞的声音。车内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沉默地互相对视着,他们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刺激着他们的鼻腔和心脏。
最后,那混杂在了一起的声音渐渐消亡了,他们再次听见一阵号角声和马蹄有力地踏着大地的声音。他们的心脏也因此猛烈地跳动着,就好像那马蹄踏在了他们的心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当时的十个孩子都在想,那马蹄声将朝着他们而来,就宛如惊雷一般,轰碎他们的鼓膜。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昂扬而漂亮的战马将踏碎他们的马车,将踏碎长安来的贵人和如恶鬼一般的士兵,将踏碎他们每个人,无论骨肉还是心肺,都将同木屑混在一起,化成明年大地上茂盛的花草。在那一刻,他们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属于他们的安详和满足。
直到车轮碾碎石头的声音惊醒了他们。他们面面相觑,每个人都看到了其他人脸上的苍白和冷汗。
黄鼠掀开了车帘,一根饰有红缨的箭尾朝他抽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红印。士兵冷眼看着他,“若有下次,便是这里。”
士兵冷酷地拿着箭头在黄鼠的心头点了点,然后他重新扯落了车帘。黄鼠愣愣地看着随风微微晃动的车帘,他像是忘却了脸上灼热的痛楚一般,一直回味着那士兵冷酷的眼神和精铁制成的箭矢的冷光。
车厢里的其他四个孩子脸色惨白地看着这一切,当车帘再次落下的时候,他们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口气。
黑狗说,“耗子,你没事吧?”
黄鼠摸了摸脸上的红痕,不摸还好,这一摸便让他忍不住“咝”了一声,脸上的肌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耗子!”黑狗担忧地看着他。
“放心,狗蛋,平日里我爹娘没少抽我,我忍得住。”黄鼠露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用这个吧。”
四个小孩惊诧地看向声音的主人,那个白皙而瘦弱的男孩伸出了他的手,手中是一个小陶瓶。
张俊说,“这是我娘自己做的药,对这种外伤,有效果的。”
黄鼠笑道,“没关系的,我皮糙肉厚的受得住。这一路还长得很,张公子还是留着给自己用吧。”
“你是在嫌我体弱吗?”张俊生气地看着他。
陈长安连忙调和道,“黄鼠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张俊瞪了陈长安一眼,“这药用不用随你,反正我不用!”
说完,张俊便将小陶瓶扔进了黄鼠的怀中,然后生气地靠着车壁,撅着嘴,头偏向右侧,哼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生气的男孩的左侧,陈长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看向此刻颇为尴尬的黄鼠,用眼神说道,“你就用吧。”
黄鼠叹了口气,然后打开小陶瓶,一股清凉的药香瞬间充盈了整间车厢。陶瓶里是一种透明但微微带上了一点青色的药膏,黄鼠慢慢地倒出了一点,抹在了脸上,那种火辣辣的疼痛顿时轻了不少。
黄鼠一脸惊奇,“张公子,你这药真的不错!”
张俊没睁眼,就是“哼”了一声,道,“那当然!一天两次,最慢一旬应该就可以了。用完了记得把瓶子还给我!”
黄鼠笑道,“诺!”
黑狗好奇了,一把抢过黄鼠手中地陶瓶,左看看右看看的。
陈长安则是一脸微笑地看了看还在生闷气的男孩,轻轻地摇了摇头。其实陈长安觉得,张俊没有生气,他只是想家了,想他的爹娘了。而他,似乎没什么感觉。反而是陈大娘,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脑海里总是会想起他最后见到陈大娘的一幕,衰老而孱弱的老人那么无声息地躺着,就像是死去了一样,但他总觉得,陈大娘在看着他,看着他的脸、他的心脏、他的魂魄,透过他看着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一切。
还有一副画,是他从陈大娘处回家时偶然翻开的一页。那上面画着一个惨笑的娃娃,娃娃上被人残忍地插着几十根银针。虽然那只是笔墨画成的,但陈长安总觉得那银针正闪烁着丝丝冷光,刺着他的眼睛和心脏。然后他马上关上了书。但他再也没有忘了那副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