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烨起了个大早,唤来了一名年轻的婢女。&候下,窦烨稍作洗漱便出门了。
窦烨在一个月前还是一个跟着他的乞丐师父云游四方的穷方士。但他没想到他的表哥居然这般的神通广大,他刚把乞丐师父的坟踩平,按他的要求为他种上了几颗小竹,几个黑衣执刀卫士便跪在了他面前。
然后,他被带回了长安,他阔别了十多年的长安城。
他曾以为自己会不适应更久以前属于自己的贵族生活,却没料到自己过得会这般的自然舒畅,就好像云游天下的那十几年只是一场荒谬的梦。
他是家中嫡长子,他的父亲在他归家后的第三日溘然长逝,但他没有继承父亲的爵位。他的同胞弟弟成了新的汾阳侯,而他,成了皇帝身边的方士,赐爵五大夫。
窦烨在苍梧太守的府邸花园中随性游玩着。
虽说他曾跟着他的乞丐师父走遍了大汉的天下,但那只是稍作夸张的修辞,他到过最南的地方也只是长沙王刘附朐的临湘城。他从未到过岭南,也未曾想过岭南的风光会如此迥异于中原和吴楚之地,处处都透着新奇。
大概是有人通告了太守,窦烨才走完花园的一半,大腹便便的矮胖太守便满脸堆笑地出现了。
太守笑道,“公子为何起得这般早,莫不是我家奴婢没有伺候好公子?”
我回以微笑,“使君客气了,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了,一到这个时辰就躺不下去了。”
太守哈哈大笑起来,“公子这个习惯好,对身子有好处,只有这身子好,才能活得久,只有活得久,才能多享点福。”
我微微一笑,“使君说的在理,话糙理不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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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郡府大堂之中,一个个换上了新衣的幼童恭谨有序地跪坐着。
他们中只有几个人称得上坐得符合规范,但即便是这几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同其他的孩子一起,不守礼法地四处张望大堂中的一切,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好在,他们还是牢记住了早晨那位白发苍苍的礼掾多次强调的禁令――绝不可窃窃私语。
但孩子终归是孩子,若是再拖下去,像黄鼠和黑狗这类没大没小没心没肺的贫家子绝对会将那血腥的砍头威胁置之脑后的。但幸运的是,他们的使君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在众小孩崇敬和好奇的眼神中,矮胖的太守挺着他的大肚子,右手轻捋胡子地从后室走了出来。他站在孩子们的面前,颇为愉快地接受着孩子们混杂着好奇和尊重的神色,然后双手背于后,环视一周。
太守说,“你们啊,都是幸运儿,但你们啊,也都是糊涂子!”
“在送你们到郡府的路上,应该有很多人告诉你们了,是陛下下诏,征举民间七岁男儿,入宫伴奉太子。这确是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一旦你们入选东宫,那自然是麻雀变凤凰,但是,”太守话锋一转,轻轻摇了摇头,“一旦你们成为长安人,就注定你们的人生将大不相同了。你们刚从县里或乡里到郡里,对什么都好奇,这种时候最是容易糊涂了,吾必须提醒你们。
“若是你们通过贵人的考核,那么你们就必须马上跟着贵人前往长安,片刻不能停留。到了长安,还有陛下为你们设下的考核,过了,你们便会留在长安,没过,陛下就会送你们回来。你可知长安离苍梧相去万里,一个来回可能就要一两个月,其中舟车劳顿,不是没有死在路上的先例。人这一死啊,可就什么都没了!
“也就是说,如果你没通过陛下的考核,那么你也至少会一两个月远离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乡。而这一路,还有生命危险。而如果你通过考核,入选东宫,那就意味着你将得到你曾经不敢奢求的很多东西,你的父母、你的家族或许也会因此辉煌。
“但是,即便是最好的情况下,你也可能十年、二十年乃至一辈子都不得归家。长安的城墙,未央的宫墙,都很高啊!或许,当你权倾天下之时,或许,当你灰头土脸失去一切之时,或许,当你的父母埋入黄土之时,你才能匆匆从长安赶回,而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这只是最好的情况。伴君如伴虎,我相信你们都听过很多大权臣,大将军以及王侯妃子的故事,你真的觉得自己,能躲过那一次次的疯狂而血腥的权力游戏,而不是成为未央宫中的新亡人吗?你自己死了那还好,但多半的情况下,你的父母、你的家族也会因此灰飞烟灭,成为你们家乡新的故事。越接近上天,便越接近地府,这是做长安人的代价!
“这是吾要在贵人到来前跟你们所讲的,这是给你们的提醒,毕竟,你们是吾苍梧的子民。这也是为了待会在贵人面前保住苍梧的面子,要是你们中有人忽然反应过来哭哭啼啼的那既是对你们自己不好,也是对苍梧不好。
“贵人尚在饮食,你们还有两刻的时间平复心情。在此期间,你们可以哭,可以闹,可以互相安慰,只要不走出大堂,不损坏郡府公物,你们做何事都可。”
话毕,太守便在众孩惊惶的眼神中一步一步地重新退回了后室。
后室略有些阴暗的房间中,太守口中尚在饮食的贵人站了起来,笑迎着正脸色苍白的太守,“使君,刚刚说得很好,正是陛下的意思。”
太守却是叹了口气,“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不是公子给我看了陛下的诏书,我是不敢说――不,是从来没想过一个字的!”
长安的贵人很明白太守的意思,他点了点头,“使君,不必多心――现在,就看看这些孩子的表现吧。”
而大堂之中,此刻却是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原先表现得最合礼节的那几个孩子脸色最为苍白,他们原来挺直的背现在都歪了。他们周围有几个显得不太在意的孩子,但他们只是没有听懂他们的使君在说什么而已。于是,见使君的身影消匿在了黑暗中之后,他们便问那几个孩子使君究竟说的什么意思。
那几个孩子此时再也没有心情保持他们的大族风度了,他们像是发泄一样,将使君的话用他们孩子的话连珠炮似得复述了一遍。
又是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安静,然后不知是哪个角落里突然爆发了一阵哭声,童稚而无知地喊着爹娘。
若是没人先哭,孩子们还有可能撑着,但一旦有人开了头,那种思念、悲伤和对陌生的畏惧之情便彻底冲毁了岸堤。他们忽然想起他们已经两天没见到自己的爹娘了,这似乎比使君的“提醒”更具“杀伤力”,他们哭了。
有大声哭喊的,也有小声啜泣的,庄严的郡府大堂此刻像个灵堂一般,任人宣泄自己的悲恸。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在哭。
比如张俊,他只是紧闭着他的双眼,苍白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
比如陈长安,他早就想过这件事了,只是他有点担心,他回去的时候,陈大娘会不会已经走了。而他的娘让他放下了陈大娘给他的书,如果他去了长安,甚或留在了长安,那不是浪费了陈大娘的一番好意吗?
再比如黄鼠黑狗之类,他们懵懂地看着周围恸哭的同龄孩子们,不太明白他们为何要哭。
而躲在后面的长安人忽然笑了,太守不明其意,问道,“公子,怎么了?”
年轻而位高的长安人摇了摇头,忍住了笑,“没什么,只是此刻,不知有多少的郡府大堂成了垂髫小儿哭闹的荒唐之处,觉得甚是有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