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前殿里多摆了好几个香炉。>
但再多的清香也难以抵御弥漫着整个长安的刺鼻气味。那种气味难闻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它时不时地还会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但最严重的也不是这种气味,而是城外的那片黑土,它是一切的源头,它污染着空气、土地和水源。长安城中,已经有上百人因为肮脏的空气和水源而死;长安城外,被皇帝派去清理黑土的降军们,第一天就死了上千人。
所以,无论是大殿正上的皇帝,还是毕恭毕敬的大汉重臣们,都忧心忡忡地苍白着脸色。
“今日,朕有两件事要说,”皇帝打破了殿内有些瘆人的沉默,“第一件事,我们守住了长安,彻底消灭了燕赵等国的叛逆分子。这都是诸位的功劳,尤其是大将军,左将军和车骑将军。还有,巴蜀之地的义军张鲁一部以及岭南的陈长安将军。”
说道陈长安的时候,皇帝顿了顿,他发现陈长安并不在场。但他只是看向了一个健壮的中年男人,“大将军身体可尚好?”
男人连忙伏倒在地,有些悲痛但又坚毅地说道,“家父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了。臣斗胆请求陛下原谅家父,家父一辈子都在为大汉操劳,忠心耿耿,前些日子,他一直都说要来宫中向陛下请罪,但家父病重,臣实在不忍,阻止了家父。”
男人掏出了代表大将军的尊贵的金印紫绶,“这是家父请臣还给陛下的,还请陛下体谅家父。至于陛下所说的功劳,家父绝不会认,臣也不敢领!”
“唉,这是何必呢!”皇帝似乎是在感叹,“朕知道大将军是不会要赏赐了,那朕就不赏了。但有一件事,朕决不能答应。大将军只要在世一日,便是朕的大将军,便是大汉的大将军!霍禹,你告诉大将军,洛阳之战,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朕不会怪他,天下人也不会怪他!”
“陛下,臣……”霍禹抬起了头,有些迟疑地看着皇帝。
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眼神诚恳,“这就是朕的心里话!”
霍禹愣了一下,然后收回了那象征着尊贵权位的印绶,眼中有些惊疑,也有些感激,“诺。谢陛下!”
皇帝的目光又转向了两个虽有些颓然但仍旧英武的老者。但这次,皇帝还没开口,其中一位面貌异于汉人的老者便沉声道,“陛下,臣知道您体谅老臣,但败了就是败了。臣只有过,没有功!臣和左将军,本想死在战场上最好,但既然已经捡回了一条命,臣和左将军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若是陛下不喜,臣等再去死即可;若是陛下还需要臣等,臣等便是把这条命折腾没了,也绝不辜负陛下的相信。至于赏赐,还望陛下莫要再提,那是对臣等的羞辱。”
“车骑将军所言,即老臣所欲言。”另一个老者也表态道。
皇帝沉默良久,最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罢了罢了。”
“陛下,小民不求赏赐,只求陛下给小民一个机会。”一个雄厚有力的声音突然从殿中响起了。声音的源头,那个脊背直挺、神貌英气的男人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当然,是不善的目光。他竟敢行如此僭越之事?!
皇帝却是一副玩味的笑,“你说,什么机会。”
“将巴蜀划归于我管理。”张鲁说得风轻云淡,但却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张鲁,你莫要持功而傲,巴蜀乃帝国重地,岂能任你妄为?”丞相杨敞怒斥道,“再者,你抵抗匈奴,乃是武功。治理巴蜀,乃是文事。你如何能担起治民重担?”
丞相此言一出,立马引起了一群大臣点头称是。但张鲁全然没有气虚的模样,他自信地看着皇帝,“陛下,小民说的机会,不仅是给小民的,更是给大汉的。”
“口出妄言!”若不是顾着皇帝的面子,丞相此刻只想将张鲁赶出大殿。
但皇帝却摆了摆手,“杨丞相,莫急,先等他说完。”
说罢,皇帝看向张鲁,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张鲁颇具豪情地说道,“自秦商鞅改制以来,天下皆重农抑商。几百年来,天下物产丰裕,冠绝诸国,皆出于此。然货殖不兴,流通不畅,此地贱物成他地贵物,致使物价腾贵,民生艰难。有时尽一国之力,亦难周转。此乃抑商之恶果,小民认为相公泰山之大作的货殖一篇,讲得尤为清楚。”
张鲁朝杨敞善意一笑,但后者欲言又止,脸色并不好看。杨敞并不赞同重商,更加不赞成张鲁这般陈词滥调,但他顾及皇帝,他意识到皇帝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张鲁继续说道,“小民认为重农与重商并不相驳。农为本,有丰裕的粮食才有太平的大汉。但商非未,成熟的商业可以快速地调动整个国家的物资,商业所产生的巨大利润同样可以充盈国库。不仅如此,商业还可沟通外国。我们即可从外国牟利,又可从外国运回我们所需要的珍宝或者麦黍稻谷之类。甚至,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钱财,我们还可买走一个小国所有的粮食、布匹、铜铁,如此一来,这个小国将面临如何的危机?当然,大汉乃仁义之邦,断然不会如此行事。小民只是想说,钱财所拥有的力量,比我们想象得更为巨大。而重商给一个国家所带来的改变,也绝不会仅仅是富有。”
“当然,小民知道,诸公对于小民的这番说法是不认同的。小民也不期望诸公现在认同,小民希望的是,陛下能给小民这个机会,让小民用结果来说服诸公,以及陛下,”张鲁看到了很多人眼中的质疑、排斥甚至怒火,但他怡然不惧,“故小民请求陛下予小民巴蜀之地。另外,小民只需要巴蜀之地的治理权,当地的军队任陛下安排,小民也欢迎陛下和诸公的监督和指正。”
皇帝笑了,“你说得好像朕会答应似得。”
张鲁笑而不语。
皇帝笑得更开怀了,“好,好,好!朕允了!不过,朕要改改,这巴蜀之地有点重要啊,不能随便给你试,就给你岭南之地吧。先给你苍梧南海郁林合浦四郡,让你管五年看看,若是朕满意了,整个岭南都给你治,给你治二十年。二十年后,若是岭南大变,朕就请你回长安!”
张鲁尚未谢恩,一个老者突然伏地呼道,“陛下,三思啊!此事断不可行!”
此公一阻,大殿上瞬间哀嚎一片,伏倒了绝大多数人。
皇帝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场面,所以他全然没有因此恼怒。他看向了仍挺直着身子的丞相、左将军、车骑将军和霍禹,“你们有什么看法?”
霍禹第一个说话了,“陛下,臣只是代父前往,不敢有所想法。”
左将军和车骑将军对视一眼后,上官左将军道,“陛下,臣和金将军,对此事了解甚少,不敢妄言。臣以为,改是好事,但谁来改、怎么改、改什么,可能决定了好事最后能不能还是好事。”
杨敞却十分迟疑。他当然很反对张鲁的说法,但他不知道皇帝的心思,也不知道大将军的心思,所以他不敢像御史大夫那般直言。他犹犹豫豫地说道,“陛下,臣以为重商一事,牵扯甚大,当慢……”
“杨敞,无胆鼠辈!”第一个反对的老者,大汉的御史大夫猛然站了起来,他怒视着杨敞和张鲁,“陛下,臣冒死进谏,乃是为了陛下,为了先帝,为了大汉!昔日臣推行算缗告缗、盐铁官营、均输平准诸策,乃是为了富强大汉;而张鲁小儿,却是意在富强商贾!那些个富可敌国的大商大贾,一个个皆怀不臣之心,他们的眼里,只有金钱,没有陛下。正如张鲁所言,金钱拥有巨大的力量,怎能将之安放于逐利人之手?先帝迁豪强于茂陵,正是此理。陛下,三思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