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安踏着愉快的步伐走进了庭院之中。☆>
他的老师真不愧是墨家巨子,是天下最厉害的匠人――虽然老师并不喜欢“匠人”这个称呼。老师说他并不是看不起匠人,而是觉得匠人两字根本无法指称墨家弟子,指称他,但他还没想好另一个更贴切的称呼。他说,他将会在他的书中写上这个称呼,他说他的书就差这个称呼了。他的老师去过撒马尔罕,去过华氏城,去过更加遥远的巴比伦,他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告诉了他的学生很多很多东西,尽管他的学生并未记下多少,也没领悟多少。
但陈长安觉得他的老师已经教给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有关知识的东西,这已足够让他受益终生,足以让他尊敬地称这位第一次见面的老先生为“老师”。
陈长安跨过门槛,便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
黄鼠――或者说郭荆躬着身子,高举着一碗氤氲着浓浓肉香的羊肉。羊肉的对面,是因为生气而鼓起脸颊的张俊。
门口的男孩轻笑着,看着张俊的另一位义子也毕恭毕敬地端来了一碗猪肉。应该是学郭荆的,郭长有模有样地说道,“请亚父用膳。”
陈长安看着没好气的男孩指着他敞开门的房间说道,“没点眼力见吗?不知道端进去吗?难道要为父站在这里吃?”
听到“为父”这两个字,陈长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此时庭院中的人的注意力都在张俊和他的两个便宜儿子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到他。
两个孝顺的儿子连忙称“诺”,将那喷香的肉食端进了他们的亚父的房间。而他们亚父正怒视着正在看热闹的人们,“看什么看,还不去吃饭!”
说罢,他就转身跨入了房间之中,看热闹的孩子们也自然渐渐散去。
陈长安带着愉快的笑走向自己的房间之时,他忽然注意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好像跟早晨出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此时,他听见了郭荆的呼喊,“长安,你回来了啊!我亚父可担心坏了,找了你半天!还不快去陪我亚父吃饭,给我伺候好了,不然我和狗蛋一定要揍你一顿!”
陈长安别过头,看着一脸痞笑的男孩,又气又笑地说道,“你啊!”
郭荆朝他吐了吐舌,跑开了,甩下了一句话,“快去吃饭吧!”
陈长安说知道了,他迈步走向房间。但男孩还是不自觉地望向了那间没有了半点动静的厢房,心里升起了一阵不安。
而这不安终于在下午得到了应征。
几个年轻的小宦官用木板将老宦官的尸体搬走了。尸体上盖着一张粗糙的白布,阻挡了孩子们对于死者不敬的目光,但白布阻挡不了夏天里**的尸体淡淡的臭味。
陈长安脸色苍白,他觉得那股淡淡尸臭一直萦绕在他的鼻侧。
张俊问他,“你怎么了?”
陈长安说,“没事,只是觉得一个人突然就这么死了,心里觉得不舒服。”
张俊说,“死亡对他来说可能是解脱。长安,你别想太多,明天就要见陛下了,你要养好精神。”
陈长安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张俊。”
“不用跟我说谢谢,”张俊露出了一个真挚的笑,“长安,我们一定会留在长安的!长安,你这个名字就说明了你就是属于长安的!”
“嗯。”陈长安笑着点了点头,但他心里,还是无法忘怀这个老宦官的死亡,因为他觉得,这事他有责任。
所以夜深的时候,睡不着的男孩悄悄地出了厢房。他望着天上的上弦月,心中涌动着无法平息的浪涛。
他看向那间厢房,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尸臭,他干呕了起来。
陈长安忽然发现那间厢房里有火光闪现,他的第一想法是――闹鬼了,但他很快注意到了一缕黑烟从厢房中窜了出来。
是失火了?
陈长安快步走了过去,推开了厢门。
一张惨白的脸在顺着厢门而入的月光下就如阴间恶鬼般狰狞,但陈长安认出了,这是傍晚的时候,接替死去的老宦官负责这个庭院的同样衰老的宦官。
宦官的跪在一个火盘之前,火盘里的火焰贪婪地吞噬着脆弱的瘗钱,黑灰因敞开的厢门而急急地往庭院中飘起。宦官连忙将陈长安拉入了房内,关紧了门。
宦官松了口气,道,“吓死我了,你这胡闹鬼!这事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陈长安点了点头,他已经明白了这名宦官在做什么。他说,“我可以给那位老人烧点吗?”
老宦官有些疑惑,“为什么?”
陈长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我清早出去的时候就看到厢门虚掩着,当时我就觉得不正常,但没进来看。要是我进来看了,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
说着,陈长安便跪下了,他往火盘里放进一叠瘗钱,被一股难闻的烟熏红了眼。
老宦官将男孩赶到了一边,那地方烟少,然后他们一起往火盘里放弃了瘗钱。
老宦官笑着说,“你这个娃娃倒是有善心啊!只是,这不是你的错,他啊,运气不好,昨晚就死了。大概是进门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人就这么没了。”
说着,老宦官露出了悲戚之色,“其实他早就死了,从他窝到这个破院子开始,不对,从他做了这个该死的寺人开始,他就死了!我也是,我也早就死了!”
虽然老宦官的话驱散了陈长安心头的自责,但他还是觉得很难过。一个老宦官死了,另一个就来了,那这个老宦官死了呢?是不是又是一个新的老宦官?
陈长安突然觉得,这座城市,这座宫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伟大。这些卑微的人,像是在轮回,像是在演绎着宿命。
“不要相信宿命。”
男孩心头一凛,他停留在火盘上的手被高高吐起的火舌灼烧了,男孩吃痛一声。
老宦官说,“你没事吧,小心点。”
男孩说没事,然后问老宦官,“有你这个朋友挂念他,他一定很开心。”
“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老宦官的话让男孩目瞪口呆。
老宦官说,“这是我们宫里寺人的传统。我们啊,从进宫的那一刻起便没了朋友,没了家人。除了我们自己能帮自己做点事外,还能指望谁?他大概早就被抛到乱葬岗了,再过些时日,就是一堆白骨,那样也好,也好啊!”
老宦官落了泪,“那样,就没人知道他是阉人了,至少,他成了跟一般人一样的普普通通的骨头架,比活着强,比活着强啊!”
陈长安呆呆地听着宦官的话,他听不太懂这位老人说的一切,但他听得懂老人的悲伤,那震撼着他的心灵的悲伤。
老人说,“我已经为三个人烧过瘗钱了,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给我烧。宫里是不准这么做的,被抓到的就是死路一条。”
男孩毫不犹豫地说,“我替你烧!”
但话刚说出口,男孩就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连忙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但可怜的老人笑着打断了男孩的解释,“我听着挺高兴的。我早当自己死了,反正在这宫中,没人当我是人。”
“但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人,就是人,不是别的什么!”男孩脱口而说,眼中的真诚让这心死的老人感动了。
男孩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但我一定,一定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改变这个让你们这么委屈的宫廷,这个天下!”
老宦官笑了,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枯萎的心灵在这一刻像是重新绽放了一般,他露出了年轻的微笑,“我相信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