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在陈长安耳边重复了无数遍早晨老宦官提醒他们的东西。=无论你有没有被留下,都不要忘记给陛下行礼。
张俊在他耳边唠叨这句话时,他想的是老宦官在他们被人领走时,对他露出的微笑。那就像个慈祥的老爷爷一样,可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他们不是人呢?
陈长安没有想通这个问题。他已经被领至未央宫中地位最为尊崇的前殿,但他现在失去了去感叹和欣赏这一盛景的心情。他沉重地想着,为了修建这栋伟大的建筑,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其中,或许还有人的性命。而又有多少的人,在这栋建筑中默默地死去,然后被几个陌生人嫌弃地扔进乱葬岗,成为畜生们的食物?这样的建筑,还能冠之“伟大”吗?
当陈长安跪坐在金碧辉煌的皇帝的宫殿之中时,他沉着脸。
而张俊担忧地看着陈长安,他不知道他怎么了,但是他知道若是他惹火了皇帝,他会死的啊!
但一声尖细的声音阻止了张俊对陈长安的再次提醒,“诸位公子,在这殿中,莫要言语,莫要乱动。陛下和太子很快就到,待会你们可要记好了,好好地伏在地上,喊‘皇上万岁’。之后,就是考核,考核不难,就是测字,若是哪位公子不会写字,随意画一幅画即可。不必紧张,随意写画即可,这都是天意,你太过刻意只会引得陛下不喜。”
另一个声音低沉紧握着腰间金刀的男人说道,“记好了,待会念到你名字就上来。留下的安静地坐在右边,没留下的,坐在左边。吾不管你是留下的还是没留下的,绝不可大声喧哗,违者斩!”
男人肃杀的声音配合着大殿四周卫兵们严肃的神情和兵器的冷光,吓得孩子们脸色苍白。
那个尖细的声音的主人笑了,他说,“杨校尉,这些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莫吓着他们了。”
那位杨校尉只是“哼”了一声,冷冷地瞪了那些初入宫阙的孩子们一眼,然后威严地跪坐在了殿前中间的精致的长案左侧。而那位老黄门只是笑了笑,对孩子们说放轻松,然后坐在了长案的右侧。
时间在流逝,殿中的温度在升高,穿着统一的白衣的孩子们都开始冒出汗珠,他们的心愈发沉浸在紧张、激动、烦闷和恐惧之中。
但他们惊诧地看着有几个年轻的寺人和婢女轻声走进了殿内,他们在殿内的各个角落的奇怪的透明盘子中放入了很多块冒着冷气的冰块。孩子们诧异极了,他们未曾想过,夏天还能有冰块。
随着寺人和婢女的离去,殿内的温度真的降下了不少。
但孩子们还来不及为这突来的凉爽而欢快时,另一个尖细的声音穿进了大殿之中,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让孩子们的脸色发红,气血浮腾,心脏狂跳不已。
那被拖长了音的“皇上驾到”在皇帝走进大殿的时候还没收住。
孩子们看着一个年迈却散发着无尽威严和生命力的如同太阳般的老人走出来了,孩子们屏住了呼吸。老人拉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孩子,那个孩子懵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的身后跟着一个白发白须的戴着高冠的老人,老人手中抱着一大堆简牍。
老黄门忽然大喊了一声“陛下”,他身后的孩子们才惊醒过来,连忙伏在了地上,诚惶诚恐地喊着“皇上万岁”。
那就是他们的皇帝,他们的主宰啊!
每个孩子心里都涌动着难以言明的情绪,他们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天一般。
皇帝笑了,他说,“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他看着他的子民们慢慢抬起了他们的激动又紧张的脸庞,皇帝认真地看着这些年轻到让人嫉妒的面孔,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跳声好像越来越弱了。
皇帝拉着他的太子坐在了长案的正位右边,贴近着服侍了他多年的老黄门。而他身后的太卜也老态龙钟地跟上了,他坐在了他的君主和他未来的君主的左侧。
年老的太卜将简牍放在了长案上,缓了缓气。
老黄门笑着轻声说道,“石公啊,用纸册不好些吗?简牍重,累人。”
那位石太卜没有理会他,反倒是皇帝轻轻笑了,“石公念旧,不像你这个老家伙,喜新厌旧的。”
调侃完他的老黄门,皇帝看向他左侧的石太卜和校尉,颔首道,“开始吧。”
“诺。”老人和中年人恭谨地回答着他们的君王。
杨校尉打开了第一个厚重的简牍,喊着,“楚国,孟阳。”
而老黄门则在长案中间慢慢地铺开了一张纸,然后在一旁慢慢磨起了墨,一股墨香渐渐在殿中弥漫开去。
年幼的储君好奇地看着一个皮肤很黑的男孩有些畏惧和紧张地慢慢走了上来,然后跪坐在了他的面前,然后行礼,“陛下,太子。”
然后他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颤颤巍巍的“楚”字,然后放下了笔,不安地低着头。太卜看了看男孩的记载在简牍上的资料,又看了看男孩写在纸上的“楚”字。
太卜闭着眼,眼珠转动着,嘴唇蠕动着。然后他睁开了眼,在纸上写下了五个字,“可留可不留”。然后太卜看向他的皇帝,皇帝说,“不留。”
然后太卜圈起了后两个字,那位名为“孟阳”的楚国男孩沮丧着最后朝他的皇帝行了一个礼,“谢陛下。”
孟阳悲伤地走至左边,坐下了,接下来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将是无关紧要又无聊的,他只是期待着马上就会有人来陪他。他的期待很快就实现了,第二个人也沮丧着坐在了他的身边。
沉默肃穆的大殿中,简单而又神秘的仪式如此无聊地进行着,像是一出毫无意义的默剧。
一个个男孩沮丧失望地走向左边,偶然有那么一个幸运儿会走向右边,他压抑着心中强烈的喜悦和自豪,但脸上还是无可避免地露出了矜持的笑。他坐在右侧,颇有兴致地看着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他看出了这场默剧其中的真义一般。
而帝国的储君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要不是他的父皇事前用些玩意诱惑了他,他早就在这大殿上胡闹了起来。皇帝的表情也显示出了一定的疲累和无趣,直到他看到一个男孩站了起来。
杨校尉面无表情地喊着,“苍梧郡,张俊。”
然后皇帝便看到了那个人,皇帝不敢置信地屏住了呼吸,他的魂魄在瞬间被拉入了可以穿越时空的太阳车。
他想起了那个少年,那个足以让他铭记一生的少年。
他想起了在草木繁盛、伸入大海的胶东国,那个少年做鬼脸,可气地喊着他“刘猪”。他想起了在即墨的王宫中,少年陪着他爬上大树,在风中放肆地大笑着。他想起了在他踏入未央宫之后,少年陪着他在上林苑狩猎,载着一马的猎物向他炫耀的得意模样。他想起了少年找回了他的异父姊,他的母亲被气得脸色发青而少年却向他邀功的模样。他也想起了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宣室中,听着一个老黄门跟他说,“上大夫已死。”
他又听见了老黄门的声音,于是他发怒,他恐惧,他自欺欺人,“他没有死!”
然后他看着所有人都愣了,面色都白了。那个老黄门惊恐地趴在了地上,说,“陛下,奴有罪!”
但他的注意力在那个男孩身上,他看着那个男孩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颤颤发抖着。于是他笑了,“不要怕,你叫什么名字?”
然后他看向老黄门,“跟你无关,起来吧。”
老黄门松了口气,然后说,“谢陛下。”
张俊看得出尊贵的皇帝的确没有生气,只是他的眸中,像是有些淡淡的忧愁和欣喜。
于是他说,“陛下,我名张俊。”
“张俊啊,好名字,”皇帝脸上挂着笑,他的余光看到了太卜写在纸上的“不留”二字,他拿起笔,在太卜惊诧恐惧和疑惑的眼神中慢慢涂掉了那两个字,他写下了一个字,“张俊啊,你先到右侧坐下吧。”
张俊不明就里,他不是不能留下吗?
但男孩没有多言,只是行了礼,默默地走向了右侧席中。他看向了人群中的陈长安,担忧地看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