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荆和郭长都失望地叹了口气,一前一后地坐入了左席。↑>
“苍梧郡,陈长安。”杨校尉麻木地喊出这个名字,但张俊和郭荆、郭长都因此提起了一口气。
皇帝和储君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来自遥远的南方的男孩身上。
刚刚受了惊吓的老黄门此刻仍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幸运的民间小儿。但在这个男孩在行礼过后抬起他的小脑袋之后,老黄门看到了男孩眼中的倔强,他惊恐地发现,这个孩子的眉眼似乎与他的储君有点相似。但他很快,就将这个危险的想法逐出了脑外。
皇帝说,“你,叫陈长安?”
陈长安压住内心的畏惧,说,“是的,陛下。”
“长安啊,是好名字,”皇帝说,“那你觉得,朕的长安怎么样?”
陈长安说,“很美,美到不似人间,只是美丽的东西都太脆弱。”
老黄门、老太卜和杨校尉都张大了嘴,诧异地看着这个口出不逊的男孩。而他们的储君却笑了,他觉得有意思。
但张俊却笑不出来,他看出了皇帝的脸上的杀气,但是张俊觉得,这杀气好像是从长安站起来的那一刻起便浮现在了这位帝王的脸上。可这怎么可能,长安就是一个乡间小孩,他怎么会引起一个皇帝的任何变化呢,哪怕是杀心。
皇帝笑了,“为什么?”
“物壮则老。”男孩苍白的嘴唇慢慢吐出了这四个字。
皇帝愣了,他突然想起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遗忘的东西,他忽然发现,原来那些东西一直深深藏在他的心底。
那是他的皇祖母,他的奶奶。那时的她,还只是窦太后,那是的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子。
他的奶奶拉着他的手,拉着他的三姊的手,说,“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彻儿,你可明白?”
幼时的他撅着嘴,说,“我不明白。”
他甩开了奶奶的手,顽劣地跑了,“奶奶,你跟三姊说吧,她懂!”
他还记得三姊当时看他的眼神,他还记得他的三姊死时看他的眼神。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皇帝想。
但皇帝压下了这个正在膨胀的永远也找不到答案的疑惑,他看向了那个男孩。
张俊松了口气,他看到皇帝脸上的杀气消失了。
皇帝再次拿起了笔,在太卜不解的眼神中,在太卜写下的那一个字前又加了一个字。皇帝说,“长安此子,太过聪颖,不适留于宫中,当放其归乡,必有大成。吾当赐汝一金,以做嘉奖。”
所有人都愣了。
但陈长安还是反应过来了,他说,“谢陛下。”
男孩行礼后正要前往左席,却听见那位天下最尊贵的人问他,“家里人还好吗?”
男孩愣了愣,“挺好的,多谢陛下关心。”
皇帝颔首,对杨校尉说,“下一个。”
到了正午,第一批就结束了,在众人的高呼声中,皇帝带着太子,带着他留下的那些人往后走去。当皇帝的背影消失之后,老黄门的声音便响起了,“孩子们,都起来吧。一个个都累了吧?杨校尉,劳驾你送他们回去了。”
杨校尉习惯性地忽视了老黄门的声音,他径直走到殿门口,用他威严地声音说道,“都跟我走,排好队,不准说话!”
当壮硕的校尉领着诸多失望地孩子们走出前殿,走下前殿的高高台阶之后,校尉看到了一张笑脸。
黑廷不讲礼法地挡住了校尉,笑嘻嘻地说道,“杨校尉啊,我找个人,不知可以行个方便吗?”
杨校尉愣了一下,“黑公,这些都是民间的小儿,你……”
一直在人群中搜寻陈长安的黑廷道,“我遗落民间的私生子,老天怜惜我,让我找到了。我看到他了,杨校尉,我先把他提走了,放心,我记得他住哪,不用担心,来日请你吃饭!”
黑廷在杨校尉肩上拍了拍,然后完全无视了杨校尉嘴里一直说的“不妥”,直接领着陈长安便走了。
杨校尉眼眸一缩,他当然认出了那个孩子是谁。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更改太卜的测算结果,但又赐他十金呢?他正疑惑着,黑廷和那个孩子却已没了身影。
杨校尉摇了摇头,重新回到队伍前头,再次威严地吼道,“安静点!跟上,走!”
在杨校尉重新领着又累又热又失望的孩子们走向他们暂留的庭院时,那位老顽童般的墨家巨子则把陈长安拉到了一个角落,他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了陈长安。
陈长安诧异地看着被老师雕琢了一下的麒麟玉。那玉较粗的底部,套上了一个绿色的像是翡翠的东西,翡翠的底部,往下凹下去了一个很小的圆,圆的中间,有一个微微拱起的“绿桥”,一道黑白两色的线从绿桥下穿了过去。
陈长安注意到,绿翡翠上的纹路看上去杂乱无章,但细细看来,像是构成了五只神兽的模样――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他们围绕着中间的麒麟。最神奇的是,陈长安觉得这些纹路分明就是自然形成的,毫无滞涩的感觉。同样的感觉也适用与原来的麒麟玉,麒麟玉上出现了从底部到顶部的一条条宛如天成的纹路,让这块玉石看上去像是一个紧闭的花蕾。而那翡翠,就像是花蒂一般。
“戴上吧。”黑廷收回了凝视在麒麟玉上的目光。
陈长安听话地戴上了这个由他老师打造的项链,他欣喜地说道,“老师,你这技术太高超了,我完全没看来什么雕琢的痕迹。”
而黑廷则是无奈地摊摊手,“我本来就没有雕琢什么。”
陈长安诧异地看着他的老师。
黑廷道,“知道我为什么能那么快联想到你那玉跟麒麟有关吗?因为我有一块麒麟蛋壳的碎片。是邹老头给我的,当时我还不信,直到昨早上遇到了你。”
黑廷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一直研究着那块麒麟蛋壳的碎片,却压根没有研究出什么东西。而昨夜,我把这两个玩意放在一起后,它们居然就这么融合在了一起,就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唯一的贡献,就是这根绳子了。”
然后黑廷又恨恨地说道,“我就说邹老头怎么那么大方啊!原来老早就知道这玩意不是我的了!”
陈长安又拿起了胸前的麒麟玉,轻轻地抚摸了起来,一种玄妙的感觉通过他的手指传入了他的心中,有点酥麻。
“把这玩意收好,”黑廷把麒麟玉塞进了陈长安的衣服里,“不要随便给人看到,更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这玩意,怀壁有罪知道吗?”
然后黑廷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硬生生塞进了陈长安怀中,道,“这就是我们墨家的传承了,你既然是我墨家的弟子,就应该有一本。”
陈长安忙道,“可是,老师,我对这个没有天赋。”
黑廷完全不在意地摆摆手,“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也可以给别人学,只要告诉他这是墨家的玩意就好了。不过……”
黑廷轻叹了一口气,“这本书的原本你最好不要轻易示人,因为它的最后有一幅画。那是当年我为陛下完成了长安的修缮之后,忍不住画下的,里面不仅有长安的建筑分布,还有它的暗渠、暗道等等攸关长安城安危的东西在。我知道这是死罪,但我忍不住,我舍不得,就一直留下来了。昨天看到你之后,我就知道我该给你,尤其是你今天没有通过陛下的考核时,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为什么?”陈长安问道,“老师不是觉得我是天命之子吗?如今我都要离开长安了,不就说明了我并不属于长安,我怎么会是天命之子呢?我也不该承受老师这么贵重的礼物。”
陈长安正想掏出怀中的书本,但他被他的老师阻止了。
他的老师说,“这不是礼物,是枷锁。我给你,是害了你,你就把他当做拜我为师的代价吧。”
老人正色道,“天命之子,谁说就要留在长安了,昔年的高皇帝,他可曾属于长安?”
陈长安大惊失色,“老师!”
老人笑了,“你想什么呢,老师没那个意思!总之,这本书,你给我收好了,要留要毁随便你,反正别告诉我就成。”
陈长安沉思良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诺。”
老人高兴地笑了,他拍了拍陈长安的肩,这次他拍得很轻,“长安呐,记得啊,走自己的路,不要犹豫。长安呐,记得永远相信自己,我们师徒俩的缘分就到这了。”
“怎么会,”陈长安反驳了他的老师,他的余光还瞟向了那辉煌高大的未央前殿,“我还会回来的,我还会回来见老师的,见我留在长安的朋友的!”
老人笑而不语,他往前走了,陈长安连忙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上,师徒俩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当黑廷在陈长安的庭院前转身欲走时,他听见了他的学生在他身后喊道,“老师!”
老人背对着他的学生,迈开了步子,“长安,永远不要,欺骗自己!”
他的学生呆在门口。
陈长安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因为他在他的老师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尽管他们岁数相差很大,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他们离他越来越远。
那一刻,年幼的孩子忽然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觉悟。他知道他会再次归来,但是,当他归来的那一刻,他们都将不在了。他们都将化成这个夏天的唯一记忆,散发着荷花的香味,如同泡沫一般脆弱。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泡沫破碎,就像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陈长安睁开眼睛,看着外面慵懒的属于秋天的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陈长安看着太阳想了很久,他才惊醒他已经回来了。他就像是从长安突然回到了家中,归途中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唯有长安的那几日,无比清晰地盘踞在他的脑中,不停地回放着。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陈长安,男孩看着他的母亲,他生平第一次如此无礼地对待他的母亲。
陈氏坐在她的儿子的身边,她抱住了她的儿子,她说,“长安,我要嫁给马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