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谁?”卜鹰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如果你没看到真的凶手,这罪名就只能着落在你和二小姐身上了。反正银娣已经因为你们而死,再说你们多杀了一个,也不过是顺嘴的事。”
酒鬼听到这话后浑身发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卜鹰,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没看到……”
他果然没看到谁是凶手,只是因为庄主死了,二小姐有很大的嫌疑,所以才说看见我杀人了。
“你没看到什么?”卜鹰悠哉地道,“你要想给二小姐脱罪,只能说出知道的一切,否则只会让二小姐的罪名越来越明显,到时候,嘿嘿……”
这两声“嘿嘿”里的恐吓意味相当明显。酒鬼犹疑了一下,卜鹰的作为绝不像是一个会秉公执法的人,所以他吞了口口水,讷讷地道:“我确实从窗外看到他进庄主书房了,但是……”
“但是什么?”他又犹疑了,我忍不住催问道。
“但是他进书房的时候,庄主……已经死了。”酒鬼声音发虚。
“什么!”我和卜鹰同时叫道,难怪后来二小姐和那伙计都不在酒庄,却可以“隔空杀人”,原来庄主在我进书房前就已经死了。可是我明明进去的时候还跟他说了话,难道我没有被鬼上身,而是被鬼迷了眼?
“你不要胡说。”卜鹰面色不善,瞪着酒鬼。
“我没有胡说。”酒鬼可能觉得说都说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干脆豁出去了。“我看到天保扶着你进了书房,然后就站在了庄主的尸首前,自顾自地说起了话。”
“他……他说了什么?”我略微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微微发抖。
“他先是说,‘先生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然后又自己回道,‘传书递信是巡城马分内之责,不敢当辛苦二字’。”
这是我当时和庄主对谈的第一句话,分毫不差,酒鬼果然看到了当时的一切。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两句对话居然既不是我说的,也不是庄主说的,而是天保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可是,为什么我却会觉得是自己在跟庄主对话呢?
“天保说完这两句话后,便又道,‘我要与先生说些话,你先出去吧’,然后我就看到他自己应了一声‘是’,扶你坐到了地上,过去将门关上了,又返回你身旁。”
当时我清楚地听到了掩门的声音,一直以为天保已经出去了,原来他一直都没出去,而是在那扮演着两个人的角色。酒鬼又将接下来的情形都详细地说了,天保在那又自问自答了几句后,忽然就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杀了你”,然后就用手在庄主的尸首捅了数下。
我当时感受到自己的一言一行,其实全是天保在那自说自话。只是不知为何,却能让我感觉到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
“我刚才说的,句句属实。”酒鬼指天发誓道,“若有半句不实,叫我不得好死。”
“你本来就别想好死。”卜鹰骂了他一句,不过对他的话却有些相信。酒鬼照搬我当时“说”的话,没有一句差错,所言又能解释这一切的不合理,只是这个解释本身也充满了不合理。
我当时进书房的时候是被天保搀扶着的,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我当时会一直看着屋顶,因为我的脑袋一直靠在他肩上,只能看到屋顶,后来感觉自己好像恢复了正常,其实都是错觉。
只是天保都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呢,难不成他会妖法,可以蛊惑人心,让人产生代入感?我疑惑地看向了卜鹰,卜鹰也有些茫然,对我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庄主又到底是谁杀的,但是好歹知道了当时的情景,也知道天保绝对脱不了干系。现在让我不明白的是,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现在看起来,这封信好像和庄主的死其实并没什么关系,那为什么会有人让我去送这样一封信,而二小姐又为何试图掩盖这个人的存在呢?
卜鹰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那两张纸条此刻都在他身上,他这时将纸条掏出,递到酒鬼跟前,问道:“你好好辨认一下,知道这是谁的字迹吗?”
“什么字迹?”酒鬼惘然道,“银娣吗?她根本就不识字。”
卜鹰将纸条收了回来,我们都一时不得其解,写纸条的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和庄主之死又有什么关系?这事一时半会弄不明白,卜鹰这时恶趣味上来,不信二小姐真的会爱上酒鬼,又追着问了他当时的详细经过。
酒鬼容光焕发,可能急于证明二小姐对他的感情,倒是没有隐瞒,而是一五一十说了。他那天白日里酒瘾上来了,心痒难耐,就又翻墙进了酒庄偷酒喝。不料那天酒庄里新酒启坛,都被伙计们运到外镇送货去了。他找来找去,整个酒庄竟找不到一滴可以喝的酒。
酒瘾和烟瘾一样难熬,他馋酒馋得浑身难受,就翻窗进了二小姐的房间。据他所知,酒庄里的人有时会在房中藏一小坛酒,以备不时。果然,他刚进二小姐的房间,就看到角落处放着一个小小的酒坛。
他顿时欣喜若狂,不管不顾地就过去抱起酒坛猛喝了几口,正觉得浑身舒坦,这时房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二小姐的话声,似乎正跟谁说话。他一惊,急忙将酒坛放好,又从窗户窜了出去。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酒庄偷酒喝,虽然二小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赧然,不愿被她撞见。二小姐窗外是一大丛芭蕉树,他躲在蕉叶丛中,又想看二小姐一眼,所以并没有立即离去。
二小姐进了房,与同行的人说了几句话,他在蕉叶丛中不知怎的忽然昏昏欲睡,也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后来与她说话的那人可能离去了,他正要扒窗偷看她一眼,却听她忽然走到窗前来,对他说了一番话。
她说:“你还记得院里的那个秋千吗?那是老庄主特意给岫红架设的,岫红坐在上面,每次都飞得很高,高得就像要飞到云端一样。我那时候刚进酒庄,从来没坐过秋千,我看着她坐在上面笑,心中特别羡慕。”
他听到她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坐在秋千上。她从小跟着母亲乞食,从未享受过一个孩童该有的时光,所以特别向往这种小女孩的乐趣。
“可是我那时刚进酒庄,”二小姐接着道,“老庄主说是收我做养女,其实我知道,他只是看中了我在酿酒上的天分。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酒庄的长工罢了,又怎敢跟大小姐争秋千坐呢。”
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小女孩,乍然被人收养,心底的惶恐可想而知,处事畏缩也在情理之中。酒鬼说着,面上现出一种怜惜的表情,又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二小姐说完这话后又道:“我那时虽然想坐那架秋千,却只能躲在蕉叶丛里偷偷看岫红荡。是你发现了躲在蕉叶丛里的我,将我拖了出来。我那时吓得要死,本以为会受到责罚,谁知你却去求岫红,求她将秋千让给我坐一会儿。”
二小姐说着眼泪都流出来了,语带哽咽,“我那时心想,你待我真好。除了我母亲,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了。我那时心中便发了誓,你对我好,我也要对你好。”
求岫红将秋千让给她坐一会儿,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不过她那时无依无靠,一个小小的举动便会在心中被放大无数倍,所以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吧。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二小姐道,“二十年前的一天,我新酿出来一种酒,这是前所未有的一种新酒。我尝过它之后就鼓起勇气去找你,不想半道却醉倒在了蕉叶丛里。后来你找到了蕉叶丛里,我就在那里将自己交给了你。”
酒鬼说得满脸激动,我和卜鹰却蓦然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还要接着往下说,卜鹰忙不迭道:“等等,等等。她说,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她在蕉叶丛中将自己交给了你?”
“没错。”酒鬼忽然满面红光,就跟刚从洞房里出来似的,“我想起来了,没错,二十年前,就在蕉叶丛中,她将自己交给我了。该死,我真是该死,竟连这样重要的事都忘了!”
他说着,面上又现出无限自责的神情。我和卜鹰互视一眼,心想这人喝了二十年的酒,该不是攒着酒疯准备今天一块发吧?
酒鬼说着又高兴了起来,“二小姐说着又哽咽起来,说她等了我这么多年了,终于等到了我,让我要了她,所以我……我就要了她了。”
我和卜鹰再次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骇。酒鬼这句话一说出来,我们顿时都断定了一件事,原来二小姐说了这么多话,根本不是对酒鬼说的,而是对另一个人说的。只是酒鬼躲在窗外,竟和我当时进庄主书房时一样,产生了代入感,误以为这些话都是对他说的!
毫无疑问,二小姐说话的对象其实是她喜欢的人,而结合酒鬼之前的叙述,她喜欢的其实是狼窝的那个鬼。所以当时在她房中的,就是狼窝的那个鬼!
但是狼窝明明已经被虎山炸成了平地,无一幸存,那么和二小姐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酒鬼和我一样,都对当时的情形产生了代入感,莫非这一切都与狼窝的这个鬼有关,只要有他在场,就会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卜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抑制住自己的惊骇,自己也调整了一下语调,温声对酒鬼道:“那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就睡过去了,等醒来时二小姐已经不在了。”酒鬼闭上眼,似乎还在回味那天“发生”的事,“我本来想去找她,可是走到庄主书房外时,却看到天保引着他进了书房。”
酒鬼指了指我,“我以为二小姐也在书房,就走到书房窗外,想偷听他们是不是在说我和她的事,谁知却看到庄主已经死在了书房里,而天保却在那自言自语地说话。”
所以,庄主确实是在我进书房前就死了,而杀他的,或许真的就是狼窝的那个鬼。照时间推断,应该是狼窝的那个鬼先杀了庄主,然后和二小姐去了她房间说话。这期间的对话被酒鬼听到,让他产生了错觉。
然后这时我到了酒庄,二小姐见来了人,所以才会说庄主正在等我这样的话,因为她打定主意要将罪名推在我身上。接下来我果然被天保的自说自话误导,以为是自己杀了庄主。天保做完这一切后,就和二小姐一块出去打牌了,第二日才返回酒庄,有了“不在场”的证明。
真相大概就是这样。可是被一个鬼嫁祸,这话说出去会有谁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