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还在那断断续续地说着,周芷儿从郎家回来后,就不言不语地回到房中,一直在为小少爷缝补那件没做好的衣裳,刚才在厅堂被魏如涛质问后,她便回到了房中,将最后几针针脚缝上了,然后就自尽了。
她在经历了丈夫的蹊跷之死后,早有死志,只是因为儿子的衣裳还未做好,所以一直忍耐着,直到刚才魏如涛对她的那番质疑,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之前一直都是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这整件事,自从知道了阮货郎是阮郎的爹,而魏家的这件事很有可能与我有莫大的关系后,此刻再听闻周芷儿的死讯,当真是心口发堵,整个人都被一阵莫名的哀伤裹挟,眼泪竟然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卜鹰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神色也有些黯然。我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一下心情,抬手将眼角的泪花擦去,然后肩膀一扭,挣开了他的手。这时房门打开了,魏如涛失魂落魄地从中走出来,一边嘴里喃喃地道:“知言!知言!你死得不明不白,我却没有照看好你的妻儿,我……我真是老糊涂了啊。”
这几句话他说得含糊不清,却听得人心里空荡荡的,话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但正是这种什么也没有,才让人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这个老人几乎亲手将儿子与儿媳送上了死路,如今佝偻着背,任凭绝望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但是细究起来,他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纵观这整件事,一切都毫无破绽,就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一环接着一环,但是却完美地将魏家拆得家破人亡。魏如涛从房中走出后,那巡城马也紧跟在他后面出来,本想与他一道走,魏如涛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想一个人呆着。那巡城马只好停住脚,目送他离去后,又踌躇了一下,自己前往厅堂去了。
卜鹰拉了我一下,示意我跟着他前往厅堂。到了厅堂,周伯处理完前面的事正等在那里,便问起魏如涛在哪里。那巡城马将周芷儿的事说了,周伯闻言大惊,顿时顾不上招待他,拔腿就往后院跑去。那巡城马看着周伯出去,眉头紧皱,似乎也在思量着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却不得其解。
这整件事浑然天成,所有涉及到的人,包括秋儿、叶儿、阮货郎、郎家的人、岫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这些事交错咬合,最终导致了这样的后果。整件事看上去极其像一个精心布置的局,但如果这真的是一个局,那么上述人等就必然要同时参与到这个局中来,否则只要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事情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但是,这些人在这件事中的表现却又都无可指责,所以即使这是一个局,也是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局。如果真的有人在背后布这样的局,那此人的心思会可怕到什么地步?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迅速将事情重新再理了一遍。魏如涛几次三番提到,他们这些人有能力影响时局,我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不过对那枚消失不见的牌子倒是有了大致的猜想……魏如涛和周芷儿的父亲等人,大概都是属于某个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拥有巨大的能量,足以影响到这个乱世的时局,但是由于目前的时局比较混乱,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干预,所以魏如涛等人提出暂时退出,等待时局发展得比较清晰时再介入。
这个想法有人赞同,自然也有人反对,周芷儿的父亲就是其中一员。现在来看,自然是魏如涛等人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这个组织退出了对时局的干预,但是周芷儿的父亲不甘心,脱离组织自行参与到时局中去了,并且死在了讨袁战争的战场上。
那枚不见了的牌子,应该就是这个组织的信物,所以牌子不见了的时候,魏如涛和这个巡城马都焦急异常。但是从最后的结果来看,那枚牌子最后却出现在了阮郎的母亲秋儿身上,那么,这牌子难道是秋儿拿走的,而她正是这个布局的人?
可是既然这样,她又交代阮郎把牌子交给我做什么?
我正想着入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时周伯忽然又从厅堂外踉跄奔入,嘴里哭天抢地,我闻声顿时心中一沉,下意识地便觉得一定是魏如涛出事了。果然,周伯进来后,就泣不成声,说魏如涛也在房中自尽了。
这事我倒是不大意外,他经历了全家的不幸遭遇,加上周芷儿之死事实上与他有关,所以魏如涛心灰意冷,又极度自责,寻了短见倒是在我意料之中。
那巡城马也是愣了愣,随即脸上便露出苦笑来。周伯将手上拿着的一张纸条递给他,垂泪道:“老爷死前留下纸条,说小少爷就交托给你了,请你将他带往文岭文家。”
我闻言浑身一震,事情到最后果然牵扯到了文家。那巡城马随手将纸条放在了桌上,我瞥了一眼就知道上面写的什么,“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子得子”。这正是当年古音送往文家的那封信。
魏家小少爷魏修书在魏家惨案后被送往了文家,并在那里长大,改名文修书,这正是我的名字。而我刚刚目睹的这整件事,说的正是我的身世之谜!
当年古音将我送往文家时,刚好遇上文家少奶奶难产,文老太爷埋葬了文家小少爷后,将我从树上“摘下”,所以整件事看起来,就像是文老太爷“种下”了一个孩子,而树上又“长出”了一个孩子。
虽然我早已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事,但此时听周伯亲口说出来,还是险些情绪失控,一下从椅上猛然站起,握紧了双拳紧盯着卜鹰。
卜鹰没有回避我的眼神,而是也站起来回视着我,冷静地道:“这整件事,你都看清楚了?”
我强忍着冲动,点了点头。卜鹰见状便对着厅堂上的两个人道:“好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去告知你们老爷一声,可以不用再假装了。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他说说话。”
“周伯”闻言忙应了一声,和那“巡城马”一道从厅堂离去。事情到了这里,我自然早就想明白了,我从来就没有“变成”魏知言,也没有回到二十年前,至于变成了鬼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鬼不会说人话,人却会说鬼话。这一切都是卜鹰安排的,他处心积虑地设下这个骗局,就是为了将二十年前的魏家惨案重演一遍给我看。当然,二十年前魏家的事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应该是卜鹰将事件密集安排,才让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完了整件事。
“现在你知道了,你并不姓文,只是在魏家惨案发生后才被送往了文家。”卜鹰缓缓地道,“现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什么感想?”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然后才张开眼,冷静地道:“我来问,你来答。”
“好。”卜鹰干脆地应道。
“第一个问题,”我道,“你既然对我的身世了如指掌,那么想必也知道,我之所以上路成为巡城马,就是为了寻找当年那个经过文岭的人,也就是将我从魏家送往文家的人,他是谁,在哪里,为什么文老太爷要让去找他?”
“我也在找他,所以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叫古音,当年从文家离开后一直在调查魏家的事,文老太爷让你去找他,很可能是想让你从他那里得知魏家惨案的真相。”
我定下心来仔细想了想,当时老太爷确实说过,这个人会告诉我很多事,但是却没说是什么事,卜鹰的说法倒是可信,于是便道:“好,第二个问题。你是谁,为什么会对魏家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卜鹰一怔,苦笑道:“你居然没接着问魏家的事,而是先问起了我,看来还是对我戒心很重啊。”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卜鹰摸摸鼻子,道:“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文老太爷应该告诉过你,当年他从树上将你‘摘下’时,在场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古音,另一个是我的父亲,他叫卜向空。”
他说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他现在在哪里,但我要说的是,我也不知道……就在你离开文家的差不多时候,他将当年魏家的事告诉了我,然后也从家中离开了,从此下落不明,我一直在找他却找不到,所以就先找到了你。”
“从此下落不明,和古音一样?”我问道。
“不错,和古音一样。当年看着你从树上‘摘下’的那三个人,古音和我父亲下落不明,而文家则被山崩所埋,所以要弄明白当年的事,只能靠你和我了。”
“文老太爷告诉我,将我从树上‘摘下’是一种仪式,却没有告诉我是什么仪式,你知道吗?”我问他。
卜鹰摇摇头,“你现在应该知道,魏家和文家,还有古音和我父亲,都是某个组织的成员。我猜,这或许是这个组织内的某种仪式。”
我点点头,他的猜测合情合理。“魏家的事虽然无迹可寻,但是显然是被人设了局,你查出了什么吗,对了,这些帮你演戏的人都是从哪找的,为什么会帮你?”
“你现在所在之处,就是当年魏家的宅子。”卜鹰朝我眨了眨眼,一脸的严肃中忽然显出一丝滑稽来,“当年的事后,魏家的下人做鸟兽散,这宅子就荒废了,于是镇上的一户人家就自作主张搬了进来。我找到了他们,说魏家的后人就要回来了,如果他们帮我演一出戏的话,我保证让他们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慷他人之慨,难怪他们会帮他,想必郎家那边的情况也一样。
“其实古音在下落不明之前,曾去找过一次我的父亲,将查到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当年查到了什么吗?”卜鹰道。
我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将拳头握得死死的,“他查到了什么?”
“有一件事,当年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虽然岫红和魏知言都阴差阳错地收到了纸条和信,但这只能解释为何魏知言会出现在郎家,以及岫红为何会将他引入房中,却不能解释为何魏知言会出现在岫红的床上。”
“不错!”我失声叫道,“他跟着岫红进房之后,很快就会发现事情不对,为何还是会上了岫红的床?”
“这其中有两个行得通的解释,一是魏知言当时确实将错就错,和岫红好上了,二是他进房后,有人用非常手段将他弄到了床上。而古音查到的真相,是第二种。”卜鹰缓缓地道,“他后来再次来到松下镇,这时候郎家也已经举家搬走了,无从查证什么。所以,他去找了当年打捞魏知言和岫红尸体的人。你猜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