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不见, 他又来找我做什么?连几个犯人都看不好,我就算都给他们抓来了又有何用?”
沈错一听是严州同知过来, 立时一脸嫌弃。
胭脂面露为难:“可这已经是同知大人这个月第五次拜访了, 他若是一直来……会影响店里做生意的。”
沈错原本还很聊赖的神情在听到胭脂的话时,立时转为了饶有兴致。
“哟, 不愧是我的伙计,敢嫌弃同知影响生意,很好很好。”
她不说还说, 一说胭脂也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点, 难为情道:“我、我没有嫌弃大人的意思, 只是……只是官老爷天天来店里, 我紧张。”
“你紧张什么?我的官比他大。别说是他,便是他上司亲自来你也不需要怕。”
沈错原本最看不起官场中人,奈何后来知道母亲是炎朝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这鄙视之情便只能略微收敛。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不起朝廷、看不起皇帝没什么,可若是看不起长公主那最后不绕到她自己头上去了吗?
故而,知道柳容止给她讨了个佥都御史的职务时, 沈错没严词拒绝。
不过, 她倒是没想到自己有一日还能用这职务耍耍官威, 也难怪世人蝇营狗苟, 都想往这潭浑水里跳。
胭脂抿了抿唇, 面露迟疑。
“怎么, 你不相信?”
胭脂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不是, 只是同知大人方才和我说……”
她把同知方才的说辞与沈错讲一遍,紧张道:“沈掌柜,我知道官府愿意帮我找姐姐是看在您的面子上,进来帮同知大人传话也不是因为他说了这些。只是,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他对我说了什么。”
沈错听到这里已经满脸怒色,拍桌道:“好一个严州同知,竟敢威胁利诱我的人?你让他给我进来!”
胭脂见她发怒,连忙道:“沈掌柜,您别生气,同知大人一定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我进来帮他禀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说这事关百姓社稷。”
她念了几个月的书,谈吐说话都已大有不同。沈错听她似有见解,抬了抬眼皮道:“哦,你是如何想的?”
胭脂虽然讨厌同知因她年幼诓骗她,但也明白这是人家的无奈之举。她不懂官场之事,所以只能从自己的角度来看。
“沈掌柜,当日您在县衙惩奸除恶,威风凛凛,我看得好痛快。别的我不懂,可同知大人若找您是为了多惩罚几个像县令那样的贪官污吏,我是开心的。”
胭脂想得并不复杂,说得也很坦诚。
沈错冷笑了一声,望着窗外道:“你只看到我惩戒的是贪官污吏,却不知道接替这贪官污吏的是不是又是另一个贪官污吏呢?你以为同知找我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吗?哼,无非是些权力上的勾心斗角罢了。”
沈错虽然从未身在官场,却看多了官场的黑暗。朝廷如今空出手来收拾江南的这些封疆大吏、士族文人,难道是为了百姓吗?
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已。
这些文人固然有可恶的地方,但当初也并非没为朝廷办过事。就如同天明教一般,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天然的屏障,用不着他们的时候,便是背叛朝廷,动乱国基的魔教。
兔死狗烹,不可谓不凄凉。
沈错早就看透了这些事,倒也无所谓对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她与姑姑不如母亲狠,输也在情理之中。事已至此,她无意再进入另一场争斗,更不想去当母亲的棋子。
沈错当初会接受佥都御史一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沈云破还在柳容止手里。她只能表现得乖一点,以能保证姑姑的安全。
沈错知道柳容止担忧的是什么,她若是和全盛时期的姑姑联手,天下难逢敌手,便是在王宫三进三出恐怕都无人知晓。
如今姑姑虽然癔症严重,武功尽失,但姑姑天纵奇才,难保有一日不会恢复清醒。届时两人联合,天明教教众又散布全国,一呼万应,整个炎朝恐怕都难得安宁。
所以母亲才处心积虑要她离开炎京,离开姑姑,说的是让她在外历练,实际不过是为了将两人分而化之。
她就是明知这一点,所以在达成回报胭脂的目的之后,并未打算回炎京,反而一副随意而安的模样。
胭脂被沈错说得一愣,而后皱着小脸苦思冥想起来。
“沈掌柜,您说的或许没错,可是、可是我觉得……”胭脂近来虽念了一些书,但都比较浅显,也还在囫囵吞枣的阶段,并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卡壳了半天,突然道,“沈掌柜,您种过地吗?”
沈错怎么可能种过地呢?
“没有,怎么突然说到种地?”
胭脂见她面露不耐,连忙道:“我家的田地都被父亲卖完了,我只跟着姐姐在院子里种过菜。但无论是种田还是种菜,有一样工作是很重要的,那便是除草。姐姐说,因为地中的养分是一定的,而杂草会和蔬菜粮食抢养分,杂草一多,作物便会长得不好。”
沈错虽然没种过地,但这种浅显的道理又怎会不知?
世间经五太演化,精华固有定数,草木五谷吸收日月天地水气之精华,再被动物和人食用吸收,待死后回归天地完成循环,故而生生不息。
人之所以为万物之长,便是因能驯化五谷,吸收更多天地精华,既而灵智大开。
胭脂接着道:“除草是个很辛苦的工作,而且无论怎么除,不久之后总会再长出来。可要是不除去他们,粮食就一定长不好。定时除草虽辛苦了一些,但到最后总能获得丰收。”
沈错不笨,若是他人与她讨论这个,大概之前就已经反应过来。只是对象是胭脂,她没想到对方小小年纪,又才读书不久,竟也懂比喻说理之法,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贪官污吏是杂草?”
胭脂连连点头。
沈错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比方打得不错,可你忽略了一点。”
胭脂睁大了眼睛,虚心道:“请沈掌柜指教。”
“你忽略了……最终这粮食该归谁?”
沈错过往随性而为,也以非正规的手段惩戒过不少贪官,但说到底不过是因着一个“她看不惯”。
如今,她已不能因着一个“看不惯”便肆意妄为,又何苦去为他人操心?
要真帮母亲整顿完江南,她怕姑姑的性命也到头了。
胭脂呆呆地看了沈错一会儿,最后失落道:“我……不知道粮食最终归谁,我只知道,我也是粮食中的一粒。”
沈错陡然一震,神情微变,双目死死地盯着二丫,沉默了良久,最后挥手道:“你去把同知叫进来吧。”
胭脂听懂了沈错的意思,脸上由惊讶到欣喜,最后满是笑容地道:“好的,我马上去叫同知大人!”
沈错看着她奔跑出去的身影,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因出身、地位以及眼界的不同,她和胭脂的思考角度也完全不同。在此之前,沈错从未想过自己会是“粮食”,在看待事物时,她通常都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来俯视。
即便天明教如今在朝廷口中已是“覆灭”的状态,然而她从未放下过身为天明教少主的高傲。
如果,她也是“粮食”中的一员,会不会也希望有几个辛勤的除草人不知疲倦地剪出杂草呢?
即便知道杂草通常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一回,是她被胭脂说服了。
同知战战兢兢地来,欢欢喜喜地走,胭脂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看出来沈错是答应帮忙了。
离开之前,同知还特地谢了胭脂,倒是让胭脂受宠若惊,之前的那点讨厌也烟消云散了。
杂货铺傍晚关门,胭脂迅速吃完晚餐,趁着沈错有事要忙,在睡觉前的一段时间教弟弟写字。
胭脂白日在店铺里一有空闲就会看看书,写写字,记下不懂的问题。到了晚间,她会把自己从沈错那儿学到的东西教给虎子,并给他布置第二日的功课。等晚上和沈错一起睡时,她又会向沈错请教今天遇到的问题,以及虎子问她,她却不会的问题。
如此循环往复,胭脂过得异常充实,进步也十分神速。不仅是她,虎子的进步也非常惊人。姐弟俩都生性乖巧,虎子白日里除了做姐姐布置的功课以外,还会积极帮春桃和厨娘的忙。
“姐姐,你今晚也要和沈掌柜一起睡吗?”
在跟着沈错之前,姐弟俩都是一起睡的。以二丫的年纪来说,这原本并不合适。但因后母虐待,两人不得不在柴房相互取暖,性命自然高过那些“男女七岁不同席”的礼教。
后来住到杂货铺,虎子对于和姐姐分开睡一事适应良好,最近却不知为何纠结起胭脂和沈错一起睡的事。
胭脂摸了摸虎子的脑门――他这几个月来敦实了不少,长得也有几分虎头虎脑的感觉了。
“不是和沈掌柜一起睡,是为沈掌柜暖床。沈掌柜体寒,冬日一个人睡会冷。”
“可现在都已经快三月了,沈掌柜还冷吗?”虎子不很明白暖床的含义,但他知道这是姐姐为了报答沈掌柜的一种方式,“姐姐,你和沈掌柜一起睡会不会很辛苦?”
胭脂很意外弟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虽然她刚开始确实有些紧张和忐忑,但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你为什么这样问?”
虎子歪了歪头:“因为沈掌柜很厉害,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所以我想,和她一起睡一定也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