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简出身燕地, 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贫寒,经选拔入读林下书院, 与二姚有同年之谊。只不过二姚分别为文武状元, 而他彼时不过同进士出身,在那人才辈出之时看起来并不起眼。
不过他有实干之才, 又是出身林下书院, 当初江南大批官员落马, 他顺理成章地填补了空缺, 之后更是因政绩出色一路平步青云,成为江南都指挥使,与姚元望同为三司之一,可谓是奋起直追的典范。
他的反叛可以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圣上因此大为震怒。
不过前有姚彦在先, 柳容止这一回虽也觉得出乎意料, 但已经不会再为此震惊。尤其在捣毁了白云山庄各处据点以后,她也很快明白荀简作乱的缘由。
荀简所谓的政绩几乎皆与白云山庄有关, 从他入仕之初,双方便已经勾结在了一起。
柳容止在来之前又仔细查阅了一遍记载荀简生平的卷宗, 也终于想起来自己与他的交集。
柳容止被先帝赞誉林下风致,因而有了林下帝姬之美誉, 而林下书院之名正是取自于此, 所以书院虽号称皇家书院,但一开始很多学生都将自己视作长公主的门生, 这也导致每次进京赶考时有不少人向她投递拜帖。
柳容止并不明言禁止学生投递拜帖, 她彼时与沈云破分开, 正一心想要名垂青史, 十分热衷于相看人才。
这世上有光芒四射的天生之材,但更多的还是平庸之辈。不过平庸并不代表无能,大部分人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才干,荀简应当就是这一部分人。
当然,能够进入林下书院,能够考取同进士,就已经证明他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才能,只可惜柳容止本身就是天之骄子,年轻时又恃才傲物、眼高于顶,除非如二姚一般的明珠,否则实在是难入她的双眼。
柳容止大多时候都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即便是不怎么出众之人,她也尽量给予鼓励。只是荀简仿佛看不懂敷衍之词,连送三封拜帖,柳容止见他文笔并无出彩之处,言辞倨傲又急功近利,忍无可忍便回信讽刺了几句,之后她就没再关注过荀简的情况。
柳容止贵为一国长公主,没找荀简的麻烦已经算是难得的宽宏大量,又哪里来的闲心去记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呢?
只是如今再从头梳理荀简生平,柳容止便也记起了这一号人物。对方如果恨她,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想到这一个理由。
柳容止没想到,自己的眼光竟然会在这么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得到应证。
破败的小镇四周并无高大的城墙,但朝廷的军队至今只能围而不攻。数百名未来得及逃出小镇的百姓被当作人质分批悬挂于各处入口,或置放于囚车之中,身上淋油,其下堆叠薪柴,有弓箭手轮流看守。
朝廷军队也曾借黑夜掩护进行救援,可惜不仅未曾救下几人,兵士也损失惨重。这帮亡命之徒打着拖延一日便多活一日,多杀一人便多赚一命的主意,已然丧心病狂,毫无人性可言。
“长公主,我看不如再请郡主等人出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面对将领的提议,柳容止却摇了摇头:“就算叫来无妄,此时也不同彼时,没有用的。”
像那样毕其功于一役的偷袭,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已经不可能再现。
“答应他们的条件,为他们准备船只以及……准备交换人质。”
荀简要求朝廷给他们准备逃往东瀛的船只,镇上的人质他们要么一路带到海港,等确认自己安全后再放还,要么就以柳容止来交换。
将军乍一听到柳容止的话,整个人如遭雷击,大惊失色道:“长公主,万万不可!”
柳容止坐在轮椅之上,敛着双眼,神情平静,唇角带笑地反问道:“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将军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您是长公主,又怎么能以身犯险!若您有个好歹,罪臣万死难辞其咎!”
“如果将军是怕受到连累,本宫可以向皇兄……”
“殿下,您明知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柳容止与多数老臣都有交情,佘老将军更是在先帝还是王爷时便追随在侧,算是看着柳容止长大。柳容止听得他激动的言语,不禁捂唇轻笑,仿佛间好像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聪慧调皮的天之娇女。
“佘老将军不必担忧,本宫自有妙计。”
“殿下,老夫看着您长大,您过往说的妙计无一不是以身犯险,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您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老夫!”
“死中求活之法又怎么可能没有一些风险呢?这关系到数百名百姓的性命,便是本宫最后当真不幸遇险,这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殿下怎可有这般想法?您于陛下太后、于大炎朝廷、于百姓苍生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又怎么能将自己的性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柳容止依然平静,只是轻轻地道:“佘将军,我来此的目的不就是救这些百姓吗?若是如此瞻前顾后,又要置他们的安危于何地?”
“可是――”
柳容止抬手阻止了佘将军的话:“不用再劝了,只要佘将军能保证严格按照我所说的计划行事,不仅我与人质的性命可以无忧,这些叛军也能尽数伏诛。”
“那请至少调遣霍掌门或者郡主来此护驾。”
柳容止离开严州之时只带了部分锦衣卫护驾,虽已生擒花弄影等人,但幻花盟势力犹在,花弄影和霍鸣雄等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为了挟制他们,柳容止将霍鸣英等一众乾正派弟子都留在了严州。
也就是说,此时柳容止身边没有强力的护卫。
“佘将军,此事有锦衣卫便够了,多说无益,还是请你快些命人去做准备吧。”
这帮叛军至少还有几百人,要准备足够的船只必然要费一番功夫――不如说,这船一定无法也不能准备好。
二桃杀三士虽然老套,但关键时刻总是非常管用。在与性命攸关之时,人可没有什么上下级的观念,如果有,这帮人也不会参与叛乱了。
船不够用,首先导致的结果就是荀简必须接受交换人质的条件,其次会引发的自然就是人心不稳,甚至自相残杀。
柳容止希望引发的就是他们内部的骚乱,至于具体如何操作,还要根据到时的状况随机应变。
柳容止见惯了生死,说实话这几百条生命并不能激起她多大的波澜,比起生命死亡这个事实,她更无法接受的是朝廷见死不救,枉顾百姓生命这件事传出去的影响。
如果是过去的她,大约比起积极救助百姓――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更倾向于率先考虑如何在事后掩盖事实。因为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这样需要付出的代价都更低。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过去的柳容止了,虽然她依然无法让自己做到像沈云破那般,发自内心地悲天悯人,体恤百姓,将生命完全凌驾于利益至上,但她如今已经能够做到将他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
她从出生开始就被裹挟进一场权谋之中,以帝女之名帮父兄逐鹿天下。她足够聪明,却不够通透,野心与**不断膨胀,就连自己也信了天之娇女这一说法,以为自己与他人不同,以为自己的性命比他人更重要,以为他人拼死保护她都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就是如此傲慢地一路走来,何其幸运地获得了自己曾经想要的一切,又何其不幸地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一切。
在失去沈云破之后,她终于彻底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是最普通、最平凡、也最渺小的芸芸众生之一。
她的性命是由众多生命累积起来的,何其沉重又何其轻微,比起以老态龙钟之姿孤独终老,这样结束生命的方式才更适合她。
是的,这一次江南之旅,她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从头至尾都没有。尤其是在见过沈云破之后,她是那么开心又是那么绝望――褪去美丽的皮囊之后,她剩下的就只有卑劣且丑陋的内心。
所以,她想给自己一个完满,也想用这种方式获得一些救赎。当然,私心上她也希望沈云破在知道她所做的这些事后能给予她一些谅解,在她死后能在坟头为她撒一捧黄土。
啊,她的卑劣与一心想要死在沈云破手中的花弄影又有什么差别呢?
即便是在生命最后的关头,她想的也依然是沈云破,依然是自己,依然是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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