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容止心中, 沈云破会钟情于她只是因为她曾经的伪装。从一开始,她就在扮演他人,沈云破会爱上她是因为她需要沈云破爱她。
可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当云破知晓她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假象之时,当云破知道她的野心、她的伪装、她的过错之时, 这份爱一定会消失。
柳容止曾对情爱不屑一顾, 为了达成复国的夙愿,在她眼中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当意识到沈云破对女性天然的亲近时, 一个大胆的想法便在她心中形成。
与沈云砚深沉阴狠的性格不同, 沈云破天真烂漫,拥有一颗赤子之心。两人一同行走江湖, 正道人士对两人的评价却是两极分化。
沈云砚被称作心狠手辣, 可沈云破一开始被认为只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女孩。
在去天明教之前柳容止针对兄妹两人做了许多研究,对于沈云破风评的真实程度颇有怀疑。
但在真正与她相处之后,柳容止才知晓沈云破远比外界传言的更加单纯,单纯却不无知。在见识过她的武功之后, 柳容止彻底下定决心,要引诱她为自己所用。
她要为自己在天明教中寻找一位靠山, 要在沈云砚的强势之中寻找一丝破绽,要为处境危险的柳家创造一个机会,沈云破就是那个最好的人选。
柳容止从小到大罕有失败的经历, 这次也一样。她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少女眼中难以掩饰的爱慕与热切叫她心口灼热, 无比喜悦。
她原以为这份喜悦不过是品尝胜利果实时的满足, 然而当惧怕失去沈云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当对沈云破发现事实真相这件事越来越恐惧, 当她甚至开始为了沈云破违背父亲的意愿之时, 柳容止才终于发现,原来深陷其中的早已不止有沈云破一人。
她亲手为自己挖下了陷阱。
可是,谎言终究只是谎言,她所做的一切也终有会被发现的一天。当面具被撕碎,当真相浮出水面,她能够留下沈云破的手段便只剩下了手中的权力。
柳容止品尝过沈云破炽热的爱意,所以更加害怕她的冷淡,害怕这份爱在煎熬之中一点一点被磨损,直至消失殆尽。
她明知道自己越是疯狂,越会磋磨沈云破对自己已经为数不多的感情,却又只能饮鸩止渴,以将她捆绑在身边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弥补日渐感觉不到沈云破爱意的缺憾。
她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沈云破。
“云破……”
柳容止此时除了呼唤沈云破的名字以外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但这呼唤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沈云破看了柳容止良久,突然拉开了她遮挡面容的手臂,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
柳容止被迫仰头面对沈云破的审视,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了沈云破依然年轻的面容。
天罡真气有驻颜之效,沈云破这些年过得又清心寡欲,时间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反观柳容止,如今早已没了那份养尊处优的雍容华贵,眼角的细纹,一头白发以及满面心力交瘁的疲态无不显示着岁月的残酷。
曾经的美人如今不过是一介迟暮的残破之躯,即便她贵过一国的长公主,也有无法更改的现实。
沈云破指尖稍稍用了些力道,让柳容止不得不极力扬起天鹅一般修长纤细的颈项。
柳容止浑身颤栗,虽知沈云破这番行动大抵是为了羞辱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心头颤抖。屈辱自惭的同时,又有一分卑劣的欣喜。
她双眼紧闭,睫毛微颤,泪水便从眼角顺着面颊流下,沾湿了银白的鬓发。
沈云破用指背轻轻擦过她脸上的泪痕,看着柳容止可怜的模样,脸上的冰冷稍稍融化了一些。
她爱柳容止,对于这一点她从不曾否认过。即便是如今,这份感情也没有消失,只是其中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感情,使得它无法再纯粹。
第一眼看到柳容止,沈云破便知道她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在她美貌且柔弱的外表之下,有着比绝大多数人更强大坚韧的内心。
柳家彼时的情况不算乐观,能够在燕地站稳脚跟很大程度上依赖了天明教的扶持。柳容止因此孤身一人嫁入天明教,与其说是教主夫人,不如说是柳家送来的人质。
以这样的身份到来,柳容止却依然从容得体。她会示人以弱,却不会抛弃自己的尊严,即便身处逆境也从不气馁言败。
沈云破知道柳容止是一条蛟龙,只不过暂时被浅滩所困。她胸怀中放的是天下、是百姓,而非眼前区区苟且。
沈云破更愿独善其身,因而愈发敬佩心怀天下之人。
无论柳容止做了多少错事,炎朝能有如今的强盛,百姓能有如今的安居乐业,她功不可没。
她心中怨恨的既非是柳容止曾经对她的欺骗,也不是柳容止故意诱导她杀了兄长,而是柳容止最终在她、沈错和权势、皇家之间选择了后者。
心怀天下、胸有抱负的人谁又能拒绝有机会手握重权,施展才华呢?
这大抵是世间最讽刺与可笑的事,她因柳容止的胸襟对她产生爱慕、敬仰与怜惜,最终也因柳容止不断扩大的野心被抛弃。
之后柳容止的种种行径,进一步让两人渐行渐远。
沈云破望着柳容止憔悴的面容,不可遏制地回忆起两人青春年少时的模样。两人出生在不普通的家族,出生在动荡的年代,这是她们的幸运也是她们的不幸。
沈云破并不在理智上谴责柳容止,两人的理念从来都不一样,以自身的立场来说,她们或许都没做错过什么事。
她们唯一的错误是非要在坚持立场的情况下勉强相爱,让本该真挚的感情充斥了谎言与偏执。
沈云破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用指尖仔细地描摹了柳容止的面容,指下勾勒出的不止是她朝思暮想的轮廓,更是二十多年的时光。
时间并未给任何人优待,不止是柳容止,她一样也老了,二十多年的恩恩怨怨让她无比疲惫。只是她还有未完成的事,必须要继续走下去。
柳容止感受着沈云破无比仔细的抚摸,心中慌乱惊悸,就在她几乎无法承受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响动。
沈云破放开了她的脸,冷淡地道:“我之前让沈丁去通知了公主,该是她带人回来了。”
柳容止心念恍惚之间看到沈云破转身向外走去,途径白严身边时,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眼看云破了。
柳容止目中满是泪水,让原本便已经极差的目力更加模糊。可她依然睁大了双眼,企图将沈云破的身影留在记忆之中。
“姑姑!”
景城在得到沈丁的通知后匆匆带队赶回,当冲到门口时,房内的场景让她有一丝惊喜与难以置信。
本该在几年前死去的沈云破好端端地站在屋内,手中还提着一个身体瘫软,不知是死是活的白发男子。而她的姑姑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此刻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狼狈与哀伤。
“沈、沈教主,竟真的是你!”
景城一时不知要如何做,看向柳容止征求指示。
这番景象即便不做任何解释,景城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沈云破之前假死,而今出现救了柳容止。
问题在于,姑姑这次是如何想的呢?还想要留下……束缚沈教主吗?就算想要束缚她,又做得到吗?
沈云破看向她:“白林秋交给你们处置,至于白严,我有话要问他,待我问完会自行处决的。”
景城心中慌乱,表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人是您制服的,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
若是其他人,景城大概还会要求对方交出罪犯,让罪犯接受炎朝律法的审判。可她如今面对的是两个武林高手,如果没有沈云破及时赶到,只凭官府的人根本无法制服白严。就算沈云破想把白严交给他们看管,景城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得住呢。
沈云破见她答应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那……多谢公主殿下了。”
景城连忙道:“您是长辈,与姑姑一样唤我景城便可。”
沈云破却未理会,作势打算带着白严离开。景城看柳容止只是呆呆地望着沈云破,知道此时已不能依靠这位遇到爱人便理智尽失的姑姑,急中生智道:“教主且慢,请听景城一言。”
沈云破竟果真停下了脚步,望着景城等她开口。
景城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没想到沈云破真会为她停留,一时受宠若惊。
“你想说什么?”
两人虽然没见过几面,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景城便感觉到沈云破似乎对自己颇为宽容。她连忙调整了一下心态,深吸了一口气,急促道:“您带着白严恐怕不好寻找落脚之处,何不先留在这里问出您想问的事呢?这里本就是表姐的住处,您是她的姑姑,又何必另寻他处?表姐若是知道您还……一定会非常开心的,您为何不见她一面?”
景城语速极快,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理由一股脑儿都全说了出来,生怕沈云破没了耐心不愿听完就离开。
“况且沈铮还在逍遥法外,此番没有得手很可能会再次行动,我姑姑仍处在危险之中。您今日救了姑姑,景城感激不尽。但送佛送到西,还望教主能再护姑姑一回。”
沈云破眉头渐渐拧紧,景城因她的目光不禁越说越是小声,但在看到柳容止脸上生出的那一点点期待后又再次鼓起了勇气。
“再说,您要问他的问题不就是沈铮的下落吗?万一他不开口,我姑姑便是最好的诱饵,这也算是互利互惠。”
景城从柳容止处听说了一些他们之间的恩怨,但这番话全然是出于自己的推断,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她这几年一直服侍在柳容止身边,对于柳容止的情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次柳容止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严州,即便侥幸活下来,最后也会选择一个深山古刹了却残生。
景城很难想象,了却完最后心愿的柳容止还能活多久。
可就在方才,她从姑姑的脸上看到了几年未见的生气。虽然模样狼狈,神情悲伤,但她原本无神的双眼中确实地闪耀着光彩。
为了姑姑,她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多留沈教主一些时间――至于之后的事,那就之后再说吧。
沈云破看了景城良久,最后不知是被哪一句话打动,竟然点了点头。
“殿下所言甚是。”
天色已黑,沈错与花弄影却仍在甲板上对峙着。只不过沈错是站着,而花弄影是挟持着胭脂坐靠在栏杆旁。
胭脂被下了迷药,直到此刻才悠悠转醒。
“沈……掌柜?”
“胭脂!”沈错面色一喜,连忙道,“小心,别乱动。”
胭脂头脑还有些昏沉,但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处境,也想起了晕厥之前最后的一丝记忆。
她只是因为混乱而离开了沈错片刻,便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黑影笼罩,继而失去了意识。而此时,一把冰冷的匕首正抵在她的脖子上。
胭脂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当看到沈错就站在自己身前时,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小姑娘醒了?”
花弄影为了省力,将昏迷中的胭脂侧抱在怀中,见她醒来手上用了些力,将刀刃往胭脂的皮肤中抵进了一分。
“花弄影!”
沈错见状勃然大怒,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
“少主不要激动,”花弄影半拖半拽着胭脂站起身,紧紧地靠着栏杆,“刀剑无眼,还请你三思后行。”
江上夜风凛冽,吹得三人衣衫飞舞,发丝凌乱,沈错紧张地注视着胭脂的表情,生怕花弄影手抖伤害到她。
“你轻点!”
胭脂被锋利的刀刃抵着咽喉,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此时她已经知晓挟持着自己的人是谁,脑中迅速思考着有无可以脱身的办法。
“哦?”花弄影看着沈错紧张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玩味,“看来少主确实非常看重这个小姑娘……比我所以为的还要重视。”
沈错气到极处,心口剧烈地起伏着:“你要是敢伤她一根汗毛,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花弄影似乎很喜欢看她抓狂的模样,根本没有显露出一丝害怕的神色。
“没想到少主喜好的是这种小女孩,亏我那个傻女儿对你情有独钟。”
沈错脸色微变,大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霍紫苏那家伙早与霍鸣英那小徒弟霍梧桐搞到一块儿去了,什么叫对我情有独钟?”
她说完仍怕胭脂误会,对胭脂强调道:“那霍紫苏既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
若非是在这种情形之下,胭脂一定会对沈错偏到没边的关注点感到好笑,也一定会对自己陡然多了个“嫂嫂”感到震惊。
她当日只觉姐姐与霍紫苏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但也只是略微尴尬而已,反倒是自己都还未开窍的沈错说得如此信誓旦旦着实叫人怀疑。
当然,此刻就算疑惑她也没办法详细询问。倒是沈错没有否认花弄影前半句话,反倒急忙向她解释这件事让她颇为欣喜。
若是今日有所不测,她也能少一件憾事了。
花弄影似乎也颇因沈错的话惊讶,好一会儿才笑道:“我先前便觉梧桐不简单,倒是没想到她二人会……”
她说着摇了摇头,对这件事接受得十分坦然,只是语气有几分自嘲:“看来有些事果真是命中注定的。”
沈错才不想听她的感叹,想要趁她分神之际暗中出手。然而她只是掌心刚一开始蓄气,花弄影便突然抓起胭脂的腰带,将她向船外扔去。
“啊――”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无论是胭脂还是沈错都没预料到花弄影会在此时发难。
胭脂娇小的身躯被花弄影轻易地投掷了出去,失重感让胭脂本能地发出了尖叫。沈错在意识到花弄影的意图时,身体便如离弦的利箭一般直追胭脂而去。
花弄影借着扔出胭脂的力道飞退,极力避免与沈错发生正面的冲突。沈错纵有满腔的怒火,此刻也完全没有时间去搭理花弄影,在踩着栏杆飞身出船时,手中业已解下腰带朝胭脂甩去。
情况紧急,她不敢留有余力,只能与胭脂一块儿跌出船外。幸而她反应够快,及时用腰带缠住了胭脂的腰身,否则在这种冰冷黑暗的夜晚独自坠入湍急的江流之中,胭脂怕是要凶多吉少。
“胭脂!”
沈错刚一感觉到腰带缠住了胭脂便使了力道将她拉向自己,当两人坠入水中时,沈错与胭脂已经只有咫尺之距。
胭脂被扔出去的刹那确实有一丝惊慌,但当听到沈错的呼喊时她又很快镇静了下来,在即将跌落水中前深深吸了口气。
胭脂跟沈错学过游泳,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等沈错来救自己。从高处跌落让她不可避免地沉入水中,江水冰寒刺骨,似能瞬间冻僵人的身体。但胭脂一刻也没耽搁,拼命地划动手脚向上游去。
漆黑之中,有一个力量拽着她的腰身向上拉去。
“沈掌柜!”
胭脂刚一浮出水面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抱住,黑暗之中胭脂看不清沈错的面容,但只听声音便知道她究竟有多惊慌。
“胭脂,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呢?你有受伤吗?”
沈错松了口气,一手将胭脂紧紧搂在怀中:“我怎么可能会受伤?就是快吓死了。”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两人虽在水中团聚,胭脂也暂时没受什么伤,但在秋夜身处寒冷的江水之中可不是长久之计。
“少主,小胭脂还给您了,我们后会有期。”快船早已在两人落水之后行驶出了好远的距离,沈错此时无处着力,根本不可能再追上。偏偏花弄影还要落井下石、语出嘲讽,远远冲着沈错叫道,“至于您想将我千刀万剐一事,不如那时再说吧。”
沈错纵有绝世武功,却无法全力施展,此番一败涂地,又让胭脂受了委屈,肺都要气炸了。
“混账!”
胭脂知道沈错心中憋屈,连忙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沈掌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自救才是。”
沈错这才回过神来,怀里的人正在瑟瑟发抖。她有内力护体,自然不觉得这江水如何刺骨,但胭脂毫无一点儿内力,又哪里受得了这般寒冷?
“你抓着我。”
不论如何愤怒,沈错此时也只能将那些情绪先抛到脑后。江面宽阔,快船行驶在江中,无论朝哪边游距离都不短。夜晚黑暗,她也看不到江边的情况,只能先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近的方向前进。
胭脂学过游泳,奈何江水湍急,仅凭她自己的力量实在是难以为继,只好依附在沈错身上。
沈错感觉到胭脂的身体越来越冷,一刻也不敢耽搁,快速朝着江岸游去。
始丰江两岸多是平地农田,也常有村庄,然而不知道是否是花弄影特地挑选了这段河段,当沈错快游到岸边时才发现,河岸不仅遍布暗礁,而且目之所及皆是岩石山壁,短时间内恐怕是难以找到人烟。
胭脂没有沈错那般的目力,暂时没有发现两人的处境。只是感觉到沈错的迟疑,不禁担忧地问道:“沈掌柜,怎么了?”
“没事,你抓紧我就好。”
沈错在心中又给花弄影狠狠记了一笔,却也不得不感叹对方的算无遗策。花弄影的武功在她眼中着实算不上什么,也就轻功尚且能看。然而对方深知人心,又敢兵行险着,将他们这些武功远高于她的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霍鸣英为了给她求情,这几年甘愿成为皇帝的暗卫,霍鸣雄也不知为何帮她卖命。
沈错此时静下心,隐隐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只是此时的险境容不得她多想,更何况多想也没有任何作用,只得先撇开了这一丝异样感,去寻一处可以安顿的地方。
你是天才,一秒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