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 您已经两天没合眼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这些事不急在一时。”
景城轻轻地拍着柳容止的背脊, 听着她急促的咳嗽满脸担忧。自那场大病以后,柳容止便留下了病根,命虽是保住了, 但身体时好时坏。
柳容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面色显出了一片异样的绯红, 唇瓣却苍白如纸。
“若是不急, 你父皇也不会连夜把奏折送过来了。”她轻轻推开景城的手, 叹气道,“是我老了不中用了,过往熬个三天三夜都没什么感觉,如今还要你帮忙读奏折。”
她说着拍了拍景城的手,欣慰道:“你父皇这么多儿女之中就属于你与姑姑最亲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的是姑姑, 我不辛苦。”景城握着柳容止瘦骨如柴的手腕,心如刀绞, “就算担忧百姓, 您也该顾惜一些自己的身体。”
柳容止淡淡笑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如今能多做一些事就多做一些吧。”
“您不要这样想,太医说只要能好好调养, 您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如今之所以还苟活着,不过是因为云破不认同人死得毫无价值。”柳容止目光朦胧地“望”向窗外, 平静的声音之中有种懒倦, “天下百姓称颂我, 可我当初所做的事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就算如此, 只要您的野望能给百姓带来安稳的生活,那也是值得称颂的。”
柳容止点了点头:“我并未否定那些,只不过回想起当初的事,我不断地思考,若是我能再坚强一些,若是我能有云破的自信,若是我不那么快就向现实妥协,事情会不会就变得不一样了。”
“姑姑……”景城望着柳容止已经一片雪白的发根,心中剧痛,“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活着的人该向前看才是。”
缅怀过去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她怕柳容止这般长期沉溺悲伤与懊悔之中,会削减生气。
“不向前看又能如何呢?毕竟人生没有回头路。”柳容止收回目光,笑容似豁达又似无奈,“景城,你帮我禀告皇兄,说我请愿去西北赈灾,安抚民心。”
景城大惊失色道:“姑姑,您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西北干燥寒冷,风沙又大,对您的身体非常不利。而且受灾情影响,各地都不安宁,还有心怀鬼胎的人煽动民心……”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西北天高路远,又常年受北方蛮族侵扰,近几年才太平一些,没想到就出了这样的大灾。民心容易受扰正是因为没有人坐镇,我如今去再合适不过,也免得那边的官员欺上瞒下,引起更大的动荡。”
景城终于忍不住眼中含泪,握着柳容止的手哭腔道:“姑姑,可您就没考虑过自己的身体吗?”
柳容止摸索着擦去景城眼角的泪水,微笑道:“我曾追求过名垂青史,几乎达成了所有的野心,却也做了许多错事。到了不惑之年才明白,原来我也不过是凡人一个。我的性命并不值得什么,你不用为我担忧和难过。”
景城知道没人可以阻止柳容止的决定,别说是她,就算是皇祖母与父皇也不可能动摇柳容止的意志。
她彻底明白,姑姑没有哭天抢地,要死要活,自尽殉情,并非是她对沈教主的感情不够深,而是她对一切都已经不在乎了。
既然不在乎死,那又何必在乎生呢?
“姑姑,至少让我陪您一块儿去。”
这是景城唯一能够想到的方法,也是她最后能尽的孝心。
柳容止思考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
“也好。”
燕地毕竟是是天子脚下,朝廷不多久便彻底控制了灾情,百姓也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生活。
沈错与胭脂二人坐船南下却并未立即去严州,而是每到一个码头都会在当地游览一番,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天。
沈错未带其他侍女与护卫,幸而胭脂对于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已经得心应手,两人出燕地已经是十几天以后的事。
胭脂见识过炎京的繁华,又经历过白泉等人的教导,跟着沈错一路游览可并不只是观赏风景那么简单。沈错除了带她访名山大川,古刹遗址以外,也总有意无意地带她去当地最繁荣的商区转一转。
沈氏商行的店铺遍布炎朝,然而树大招风,许多事情无法摆放到明面之上,所以不是每家店铺都会挂沈氏的标识,沈错详细地告知了胭脂如何辨别一家铺子是否隶属于沈氏商行的方法,胭脂慢慢也感觉到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沈掌柜,您是在物色可以开杂货铺的场所吗?”
沈错正在用巾帕擦脸的动作停了一停,低头看向了胭脂:“不是我物色,而是你来物色。”
胭脂伸手想接她手中的巾帕,虽面有犹豫,但并未诚惶诚恐。
“这么大的事,真的可以交由我来决定吗?”
沈错却只是将巾帕望旁边的脸盆中一扔,只手抱起胭脂向床铺走去。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从今后往你便是我最贴身的人,怎么能连这样的决定都做不了?白泉亦是很小的时候便跟着教中的爱上书屋习,她夸你有天赋,我见你亦很有成算,只管放心说出自己的想法。”
胭脂被沈错抱到床上,一边转身铺床,一边乖顺地道:“我是有些想法,只是不确定是否正确。”
“试了便知是否正确,亏几个杂货铺又有什么打紧?”
胭脂如今已深知沈氏商行底蕴,并不怀疑沈错的话。她只是怕自己失败,会让沈错失望。
不过胭脂到底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小女孩,也知道沈错对她的期望,想了想大着胆子道:“我过往并不是清楚杂货铺为何能进到那么多价格低廉又品种繁多的货物,如今明白了。我们商行遍布各地,下属商铺种类又多,确实十分适合开杂货铺。当地虽也有经营杂货铺的,但我看过他们的价格与品种,无法与我们竞争。”
沈错坐到床上,点头赞许道:“你说得不错,若我们想开,必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只是……”
沈错见胭脂面露担忧,轻笑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不明白,沈氏商行先前经营的要么是高利润的产业,要么是大宗买卖,杂货铺利润虽较一般专营的油粮店铺更高,但管理繁琐,回报也较慢,我们没必要来拓展这一块,不是吗?”
“你说得没错,杂货铺虽不会是亏本的买卖,但需要更多的投入,这也是商行至今都没有经营杂货铺的原因。”
“那您为何突然想开杂货铺?”
沈错将胭脂搂到怀中,低头道:“你知道天明教是如何经营出沈氏商行的吗?”
胭脂微微瑟缩了一下,乖顺地窝在沈错的怀中。闻到对方身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香味,她突然变得有些无法思考,幸而这个问题她也确实无从知晓,便老实地摇了摇头。
“天明教盘踞北方,初衷虽是为了抗击蛮族,但也确实占据了与漠北的连通要道。那时漠北的土产只能通过天明教管辖的区域进来,炎朝的物产也只能通过我们才能出去。我们与蛮族战时打得你死我活,不打时便来往商贸。漠北的马匹、矿石都是炎朝稀缺的,而炎朝下至粮食食盐,上至丝绸茶叶也都是漠北那些民族亟需的,天明教因此渐渐积累起了财富。”
“我们跑商起家,教众十分团结,只知有教不知有国。直到我姑姑当了教主,商行才渐渐扎根驻地遍布炎朝,教众也分散到了炎朝百姓之中。”
胭脂听得认真,乌黑的瞳眸眨也不眨地望着沈错,感受对方近在耳畔的平稳心跳。
“我姑姑素有远见,炎朝建立之后她便知晓我教迟早有此一劫,因而在让教众融入大炎的事上做了许多努力,也很早就在盘算离开中原一事。”
胭脂想起那位教主的仙人风姿,觉得合该如此。
“那为何你们没有走成呢?”
沈错脸色微沉,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那是因为我要来江南办一件事。”
胭脂好奇道:“您要办什么事?”
沈错垂眸看了胭脂一眼,淡淡地说出了四个字:“杀我哥哥。”
胭脂微微睁大了双眼,小脸上难以遏制地显出了一丝惊讶:“您有哥哥?”
她从来不曾听沈掌柜提过。
“嗯……不过他与我今日要说的事无关,总而言之,我想继续姑姑未完成的事。”
“开杂货铺吗?”
“我不爱经商,所以想让你来经营,只有几点要求。”
胭脂心中虽还牵挂沈错提到的哥哥一事,但还是认真地听她说了下去。
“您有什么要求?”
深夜之中,一辆看起来极其朴素的马车缓缓地行驶在山道之中。驾车的车夫看起来沉默寡言,忠厚老实,并无出彩之处,然而单是他敢深夜在山道之中驾驭马车,便是许多人都望尘莫及的。
山林之中时不时地响起夜枭与野兽的叫声,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减轻了一丝阴森恐怖的气氛。
马车之中时不时地传出几声低低的呻・吟,待痛苦的呻・吟声结束,才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我只是暂时压制了无妄种下的天罡真气,短期内你不能再动用内力。”
另一道虚弱的声音道:“多谢圣女。”
“我说过不准节外生枝,你自作主张实为咎由自取。”
“属下知错。”
“你早已不是我的婢女,我也早已不是天明教的圣女与教主,你不必向我认错,我救你也不过是还你一次人情罢了,这次江南之行你大可不必一起来。”
女子虚弱的声音中显出一丝娇媚与祈求:“白云山庄今时不同往日,属下怕圣女吃亏。”
那清冷的声音微微一叹:“这是我沈家的孽障,在清理门户之前,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