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太后安排的住所时, 沈错的脸色仍十分阴沉。无论她如何使眼色,也无论太后如何确认,沈云破都没有改口。
沈错在房中坐立难安,越想越是焦灼,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下意识张口叫了一声“胭脂”, 而后才想起自己身在皇宫,胭脂没有跟来。
在意识到柳容止对沈云破有别样的心思之后,沈错便再也难以平静。
她姑姑冰清玉洁, 便如那瑶池中洁白的雪莲, 秋夜里姣姣的明月, 本该如太后所说超然物外,出尘脱俗,没想到命途多舛,竟被她母亲觊觎做了这屈辱禁脔, 遭受无妄横祸。
今日姑姑不曾向太后请求离开怕是顾虑教众和她, 既然如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为了姑姑,就算背上弑母的罪名又如何?
沈错杀心既起, 便不再犹豫, 目光幽暗地望向了窗外。
“怎么了, 是我太用力了吗?”柳容止见铜镜中沈云破眉头微皱, 立即停下了拿梳子的手, 软语问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沈云破长发如瀑,色似鸦羽,质如丝绸,精巧的牛角栉能从发根一梳到底。
柳容止似乎十分喜欢帮她梳头发,早起睡前,每日都不厌其烦地为她梳理,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
“没有,只是觉得你晚上梳得有些久。”
柳容止爱怜地用手抚摸着她的长发,神情温柔地道:“你过往最爱我帮你梳头发,有一次为了为难我,还说每根发丝都要梳一百下。”
沈云破不信,望着镜中倒映的人影道:“不要以为我不记得就诓骗我,我哪里会做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柳容止似乎心情很好,嘴角的笑容不曾消退过。在此之前她甚少提起以前,今晚却罕有地说到了往事。
“你不讲道理的时候还少吗?你我初见时你便要我为你暖床,我堂堂郡主被你当下人般使唤,也没见你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沈云破摇了摇头:“我不信,一定是你执意要为我暖床。无妄都有四名侍女,我定然也是有的,为何要你来?”
柳容止听她颠倒黑白,显出气恼的神色,眼中却带着开怀的喜悦。
“说我骗你,我看你才是仗着记不清在这胡说八道。你年少的时候不仅心眼多,而且喜欢捉弄人,被你为难的又何止是我?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听闻你的名字便惶惶不安,如坐针毡。错儿会被你教得如此单纯,我倒是没想到。”
“我听着怎么觉得你说的是你自己?幸而无妄随着我长大,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天真烂漫?”
柳容止忍不住轻轻捶了一下沈云破的肩头:“我看她不知谦逊为何物这点倒是像极了你。”
沈云破突然握住柳容止的手,将她拉坐到自己怀中,行为罕有地显出一丝孟浪,神色和语气却又十分正经。
“我方才与太后说话难道还不够谦逊吗?无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医术也甚是高明,自然没有可谦逊之处。你怎么可以就此认定她傲慢?”沈云破一边说一边顺势拿过柳容止手中的牛角栉,“既然你控诉我过往蛮横不讲理,那现下由我来服侍你一次吧。”
柳容止惊讶于沈云破今夜的主动,却又想不出其中的原因,疑惑道:“你今晚为何这般殷勤?”
沈云破叹了口气:“平日你嫌我冷淡,现在又说我殷勤。我不过是怕你今日与太后争执,心情不好,再犯旧疾罢了。”
柳容止自知心思过重,而沈云破恰恰最不喜欢这一点,此刻听她一提便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温顺道:“我不说了,你为我着想,我很开心。母后的事我没放在心上,只要你留在我身边,那些都不算什么。”
沈云破修长的手指穿入柳容止如云的长发之间,一边用牛角栉轻柔而细致地梳理,一边低低地与柳容止说话:“你过往说太后仁爱,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果真如此……与你大不相同。”
柳容止听沈云破用温情惑人的语调嘲讽,方才的因她关心而稍好些的心情立即差了不少,气恼道:“我看你不是怕我犯旧疾,而是怕我命太长。母后许你离开便是仁爱,我待你掏心掏肺反倒恶毒是不是?”
“你这般有自知之明,反倒让我无话可说。”
柳容止若非坐在她怀中,怕是又要捶她。
“那你怎么不干脆答应我母后,走得远远的更好?”
“太后说你在情之一事上执著,我甚是认同。你已毁了我一个天明教,我总不能让你再毁一个天下。你无法违抗太后,却可命令万人。她放我走,你转身挖地三尺地寻我,又有什么意义?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是少折腾一些为好。”
沈云破这番话可着实算不上称赞,柳容止听得却颇为舒心。
“沈教主大仁大义、心怀天下,黎民百姓都会感激你的。”
“我要他们的感激何用?”沈云破不以为然,专注地望着手中梳理着的长发,突然道,“你有好多白发了。”
柳容止身在高位,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然而她心思深沉,精通算计,又为情所困,求而不得,早早便生出了白发。
“你不要看……”
她最怕在沈云破面前显出瑕疵,慌张地想要起身,沈云破却箍住她纤细的腰肢,不让她动弹。
“三千烦恼丝,一丝胜一丝。你只不让我看,又有什么用?”
柳容止坐在她腿上,失落自惭道:“我不如你豁达,不想让你瞧见我的短处。”
“你将我留在身边,又不想让我瞧见短处?”
柳容止自知矛盾,只抿唇不语,沈云破便又慢悠悠地为她梳起了头。
“你在乎容貌外表,便将白发当作短处,却不知我更在乎性情修养。”
“说来说去,你还是嫌我霸道蛮横。”
沈云破的目光轻轻瞟向屋顶一角,口中答道:“我没有嫌你,再霸道蛮横,你总归是无妄的母亲。”
柳容止想听的可不是这个回答。
“你又说错儿……你待她好,连我母后给你机会,你也用来保她。她是我的女儿,难道你不信我会保护她吗?”
“我自然信你,但我信不过太后。无妄是你唯一的女儿,却不是她唯一的孙女,若是相安无事,我相信她会待无妄好。可凡事……总有个万一。”
“你说的万一是?”
沈云破无奈一笑:“既然说是万一,我又哪里知道是什么?败坏宗室名誉,扰乱社稷朝纲甚至犯上作乱都不是没可能的。说起无妄这孩子,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是她母亲,却委实没有设身处地为她想过。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只能多想一些,未雨绸缪。”
柳容止神色复杂,妒忌道:“你真是将她放在心窝子里疼。”
“你若也能将她放在心窝里疼,我便不用这般为她殚精竭虑了。”
沈错悄无声息地俯身于屋顶之上,听着房中两人的对话,原本盛怒的杀心渐渐冷静平息。
若在今晚杀了柳容止,带着姑姑远走高飞,天明教众再难有安生日子,无辜百姓怕也有要受牵连的。
方才若非姑姑阻止,她手中的暗器差一些便要出手,这堂堂大炎长公主也不过是她手下的一缕亡魂而已。
沈错深觉惋惜,却到底没有再动手的想法。姑姑决心阻止,她便没有得手的可能。
她杀心渐熄,却又无法对沈云破的处境视若无睹,若说先前她还只是怀疑,如今看到两人在房中的相处便彻底坐实了心中的猜测。
柳容止果然是贪图她姑姑美色,宁肯漠视世俗礼法,也要染指姑姑。
可怜姑姑红颜命薄,竟遭受如此屈辱!
沈错犹豫悲愤间与沈云破目光接触,被其中光芒所慑,心中大撼,当下便重新掩上琉璃瓦,施展轻功离开。
姑姑身怀傲骨,定然是不想被她看到这些的。
沈云破为柳容止梳理完长发,将牛角栉放到了妆台之上。柳容止却流连这份温存,还不肯从她腿上起身。
沈云破罕有地未曾催她,反倒静静地望着铜镜,不知在想什么。
柳容止向后靠到她怀中,语调温软而爱娇。
“云破,若你平日都如今夜这般,我便没有其他所求了。”
“若日日如今夜,你恐怕吃不消。”
沈云破看着沈错从小长大,故而最知晓沈错逆鳞所在。今日她与容止之事被太后说破,沈云破便担忧沈错冲动妄为,故而才向太后求了一份保证。
而沈错果然不负她的“期望”,竟想在宫城之内动手,简直胆大包天。
今日她姑且是打消了沈错的念头,却不知道对方下一次会在何时发作。
她虽知晓沈错性情,然沈错最本真的性情便是随性而为,行动着实难以预料。
柳容止不知自己逃过一劫,以为沈云破在与她**打趣,显出了近几年最开怀的神色。
她起身拉住沈云破的手,一边引着她往床榻走,一边笑道:“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我吃不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