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错带着胭脂和虎子转了一天, 买了一堆用得上用不上的物品之后打道回府。
虎子这一回算是大开眼界,不止吃到了不少平日里没吃过的食物,还见了许多新奇的东西。因一路情绪高昂, 回来的路上便累得睡着了。
胭脂虽也有些疲惫,但全然没心思睡觉, 一路若有所思。
事实上以她的聪慧, 并不需要他人来解释白泉与沈错的对话,只从字面与语境便能理解其中的大概意思。只是此事对胭脂的影响显然要远大于对沈错的, 沈错只惊讶过一阵后便不再在意, 她却颇有些念念不忘。
沈错没将今日的事放在心上,之后几日仍带着两人出门, 期间也惹出一些不大不小的纷争, 暂且略过不表。
柳容止休养几日后, 身体逐渐好转,因太后惦念, 召她提前进宫,沈错也不得不暂时中断游玩京城,跟着柳容止一起进宫。
炎京是座新城,有很大一部分建筑都是这几十年内新建的,皇城与宫城更是如此。圣上登基之初,因常年战乱国库空虚, 皇宫与内城甚至无明显的界限区分。直到近十年百姓富足, 国库充盈, 京城的格局才真正形成。
沈错过去来过皇宫数次, 那时候虽没走正道,但已将皇宫的地图记了个七七八八。
柳容止、沈错以及沈云破三人被赐了宫辇,可见太后对这女儿的疼爱。沈错聊赖地坐在宫辇上,一边观察着这崭新巍峨的皇宫,一边思考着待会儿见到那所谓的外祖母该如何应对。
一行人很快到达了永安宫,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几人领路。柳容止毫不掩饰对沈云破的亲昵之情,拉着她的手肩并肩行走,沈错落后两人半个身位,隐晦地打量着这座太后所居住的宫殿。
如今炎朝的皇宫风格以朴素实用为主,即便是太后的宫殿也处处透着精简,与前朝的奢靡有着巨大的不同。但无论建筑风格如何,布局都必然按照周易风水之理,沈错仔细回想了一遍皇宫的格局,已猜出这出自她祖父之手。
谁又能想得到,这皇家会与号称魔教的天明教有着这般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沈错看着身前沈云破挺直僵硬的背影,以及与她紧紧相挨的柳容止,看着看着便渐渐生出了一股不对劲的感觉。
她过往一直认为母亲与姑姑形影不离是为了监视她,亲昵之态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而表现出的伪善。可她今日再看,却觉得这种作态实在过分亲密以及自然。
柳容止贵为炎朝最有权势的长公主,若只是为了制住一个已经得了癔症的前魔教教主便演了这几年的戏,未免太过忍辱负重。
可沈错又实在难以相信柳容止是顾念过往姑嫂姐妹之情,因此才对沈云破这般态度。若真顾念旧情,当初就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天明教退出大炎,或者至少在之后放两人离开。
而柳容止的要求之一便是要沈云破留在长公主府当人质,又哪里有一点顾惜旧情的样子?
就在沈错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宫女也已将三人领进了殿中。
沈错一抬目光,便看到正座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虽满头银丝,面容却红润光泽,看起来体魄康泰,并不显老态。
柳容止一手拉了沈云破,一手拉了沈错,笑着迎上前去对老人请安,又一一为她介绍沈错与沈云破。
沈错被赶鸭子上架,幸好不用行跪拜之礼,尴尬又生疏地拱了拱手道:“错儿见过外祖母。”
太后看起来是个十分普通的老妇人,看出沈错的不自在,和善又体贴地道:“免礼免礼,快坐到外祖母身边,让外祖母好好瞧一瞧。”
沈错看了柳容止一眼,见她点头便依言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刚一落座,便被太后握住了手。
“咳……”
沈错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有些不知所措。她跟着沈云破长大,上面再无其他长辈,也就鲜少会遇到这种需要尊老爱幼的场面。
太后一边握着沈错的手一边细细打量她的容貌,然后又看向一旁的柳容止与沈云破,叹气道:“比起你母亲,倒更像你姑姑一些。”
此话说得蹊跷,单论外貌,沈错显然更似柳容止。只不过她自小跟在沈云破身边,耳濡目染之下,气质做派难免染上了姑姑的印记。
沈云破听罢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太后请再仔细瞧瞧,无妄该更似容止才是。”
沈云破已被柳容止拉着一块儿落了座,即便进了皇宫,这位前天明教的教主依然不卑不亢,泰然自若,宠辱不惊。
太后摩挲着沈错的手,笑着对沈云破道:“无妄可是教主为小错取的字?字是好字,名却不是好名,容止于气度上着实差了教主一截。”
“母后!”
柳容止神情微恼,沈错听得却很开心。若非姑姑执意不让她改名,她早就不想叫这劳什子的“错”了。也就后来长大用惯了这名字,又被那些个正派人士当作魔教少主讨伐,这才觉得自己的名字起得也颇为合适。
但这仍然无法减轻沈错对母亲的怨念,究竟是有多大仇怨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叫“错”?
当初虽没见过柳容止,沈云破也从不曾在她面前说过柳容止的半句坏话,但沈错只从自己的名字便知道,她与那位母亲恐怕没有什么母女之缘。
今日看到柳容止被自己母亲就此事训斥,她多少有种扬眉吐气,大快人心的感觉。
沈云破低着眉眼,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笑意,声音温和地道:“无妄既是邪道不行,亦是灾祸变乱,端看世人如何看待。老子曰祸福倚伏,祸福既能互为因果,互相转化,那么对错也就没有明显的界限。对既可为错,错自然也有正途。错儿的名字有警醒之意,教她至今恪守正道,不曾行差踏错,我认为取得很好。”
沈错甚少听沈云破唤自己的名,原以为她也是不喜欢的,没想她竟对此有这般高的评价,曾经那些对“错”的怨念立时消减了不少,竟真觉得这名字有几分悦耳。
“姑姑说得对,错儿觉得母亲这名字取得很好。”
太后深深地看了沈云破一眼,口中却对着沈错道:“小错喜欢就好。你母亲总是心系天下,便不怎么有当母亲的自觉,外祖母是怕她委屈了你。”
沈错暗道这太后还挺了解自家女儿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幸有姑姑待我视如己出,错儿不曾有过委屈。”
最委屈就是这几年了。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柳容止与沈云破交握的手上。
“沈教主果然出尘脱俗,光风霁月,所说之言句句真知灼见。难怪容止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执意要留你在身边。”
“云破俗人一个,往事更已如云烟。不知何德何能让长公主如此看重,实在是惊惧惶恐,难以安心。”
“我听说沈教主癔症在身,已不记得大多往事了。本宫认识一位医术高明的方丈,沈教主若有需要,本宫可以为你引荐。”
“前尘往事亦是身外之物,云破并不执著,在此谢过太后好意。”
太后虽拉着沈错,话却多是对着沈云破说的。沈错暗暗心惊,只怕自己姑姑仙姿佚貌,引得太后过分注意,适时出声接过了话头。
“外祖母,您所说的方丈难道是清国寺的主持清远大师吗?”
太后面露惊讶:“小错是如何得知?”
沈错立时显出了几分得意与自傲,笑道:“我曾行走江湖,与不少武林中人打过交道。清远大师的医术是那些老秃……咳咳,和尚中最好的,德行也高。我与他交过几回手,竟没分出输赢。”
她前头说医术,后面却提起了武功,太后果然被引开了注意,稀奇道:“我听说你自小跟着沈教主习武,武功不凡,没想到竟能与清远大师不分伯仲?”
沈错在武道之上唯一服气的人便是沈云破,其余那些武林前辈即便是暂时不敌,她也能知晓差距,更能在落了下风时全身而退,故而说起这些毫不虚心谦逊。
“清远大师德高望重,慈悲为怀,内力虽然高深,但招式每每手下留情,我也无法尽全力与他过招,拖拖拉拉便分不出胜负来,我不爱与他打。”
沈错并不贬低高僧,言语之间却又颇为轻松,显然不曾将清远当作对手来看。太后跟着先帝吃过苦,年轻时与那些个江湖中人打过交道,见沈错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真心起了一些兴致。
“哦,那小错喜欢和哪些人打?”
沈错原本只是随口找些话题,想让这位太后别再找姑姑说话,此时见她眉眼温和,目光慈爱,一脸认真倾听的模样,倒也不敷衍她,实话实说:“我喜欢与那武林盟主打,他武功路数蹊跷,我至今没有看透。当初我赢不了他,他也打不过我,不知如今怎样了。”
沈错毫不介怀地说着往事,并不觉得自己曾为天明教少主有何不妥,也没表现出一丝对朝廷“剿灭”天明教的怨念。
太后满脸笑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最后感叹道:“小错果然更像沈教主,率直天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这些年在外虽没受什么委屈,外祖母与你母亲却没尽自己的责任。我与你皇帝舅舅已经商量过了,待春闱一过便将你封为公主,昭告天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