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果然如县丞所料, 严州府无法尽快派人过来,一直到三日以后, 严州同知才率领着二十名衙役, 以及向地方卫所借调的一百名兵士到达茅山县。
此时县令等人已在县衙后院跪了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时间, 沈错都要他们跪着。便是对县令深恶痛绝的县丞看得久了,都觉得这位沈大人当真是“心狠手辣”,面对这么多人的苦苦哀求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同知为知府副官, 正五品, 品级在沈错之下, 见面后自然是一番恭敬客套。御史品级不高, 但司职监察,别说同知,便是同为正四品的知府见到沈错也要心惊胆战一番。
严州同知并不认识沈错,但知府特意交代过他要小心应对,同知自然不敢怠慢。
沈错见同知带来了一百名卫所兵士,知道他们兵力足够,立即当起了甩手掌柜。等同知安排好事务, 转头发现沈错已收拾好行装准备离开茅山县衙, 连忙带人出来阻拦。
“御史大人, 您这是要去哪里?县里还需要您坐镇啊!”
沈错不耐烦道:“人证物证俱全, 你们整顿安排上报朝廷, 事情经过问县丞便是, 怎的还需要我在这里?”
“可您这是打算去哪儿?知府大人想请您一块儿去严州, 说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不要事的,我哪里来那么多空闲?你们知府治下竟能出这种贪官污吏,你这趟回去叫他好好反省反省。”
“这、这……”
严州同知哪曾见过这样的官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堂堂正四品的佥都御史,又是检举揭发茅山县令的第一人,沈大人怎么能说走就走,仿佛事不关己呢?
同知刚过而立之年便已身居五品之职,还被委以重任派遣到江南一带,算得上有抱负也有真才实学。可他与沈错史照面不过短短几刻钟,便被对方的气势和“官威”震慑得满头大汗。
“唉,算了,你们这些人各个罗里吧嗦,不要再来烦我了。”
沈错挥了挥手,再不理会几人,提着二丫和虎子上了马车。沈丁对着同知微微一点头,而后驾起了马车。
同知眼睁睁看着马车远去,一旁的县丞用袖子掩了半张脸,心中暗笑不已――总算有人与他一同吃瘪了。
沈错终于甩了一摊子麻烦事,顿觉神清气爽。她三日不曾入眠,此刻仍精神奕奕,反倒是二丫靠在车壁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给沈错当了三夜的怀中暖炉,二丫实在有些睡眠不足。倒不是被沈错捞在怀里不够舒适无法入眠,而是这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不是父母官就是师爷、捕头这样的大人物,二丫众目睽睽之下又哪里睡得着?
炭火烧得马车里暖烘烘的,二丫坐着坐着便打起了盹。
这几日的经历对她来说仿佛是做梦一般,沈掌柜突然变成了沈大人,不仅从父亲手中救了她和虎子,还威风凛凛地惩戒了贪官。
二丫曾经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能有这样传奇的经历,更从没想过会遇到像沈错这样的大人物。在此之前,村长在她眼中就是最厉害的人,更遑论知县、御史了。
摇晃的马车之中,二丫做了一场似真似假的梦。梦里,沈掌柜带着绚丽斑斓的光芒从天而降,打败了一个个坏人,把她和弟弟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
茅山前村仍是那个茅山前村,沈记杂货铺似乎也仍是那个杂货铺。然而当沈错掀开帘子看到村口乌压压的一群村民时,顿时头大如斗。
茅山县不过一个小县,沈错在县衙闹得如此之大,过了三天也该传回村里。
“少主,这……”
沈丁也很惊讶,因为他一直在外驾着马车,所以远远就看到田埂上耕种的汉子在看到马车时飞奔回村,然后不一会儿就几乎纠集了全村的人堵到村口,场景可谓壮观,行动力更是能与他们的教众不相上下了。
沈错气也气死了――虽说去县里的时候她便知道这茅山前村不能再待,但也想不到会那么快。
村民们“大人大人”地叫着,为首的村长更是殷勤地带着大家叩拜,把马车生生堵在了村口。
众人当初还想着,这沈掌柜怎比县令大人还有官威,现在各个恍然大悟,人就是比县令还要大许多的官,又怎么能没有官威呢?
没有官威,那还是官吗?
村民们自然不会去思考,这么大的官为何要在他们小小的茅山前村开杂货铺。
沈错干脆便摆起了官谱,冷着脸大声呵斥:“又聚在村口成何体统?小心本官治你们扰乱治安之罪,都散了!”
她在人群中寻找到李二婶的身影,冲着她大喊道:“李家二婶出来,赶紧让村民都散了!”
沈错直接越过村长指派李二婶做事,倒不是因为村长不好,单纯只是因为和李二婶更熟。
李二婶一听,顿时扯起嗓门大声指挥起来,其余人不敢不听,纷纷做鸟兽散。
沈丁连忙将马车赶进院子里,几人这才下了车。
沈错心力交瘁,只觉得当初和十几人鏖战都没如此辛苦。二丫和虎子刚睡醒不久,因在县衙看过了更大的阵仗,反倒对这一插曲没太大波动。
李二婶将众人赶回家后来向沈错禀报,见二丫和虎子迷迷糊糊地被沈错牵着,脸上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沈错被捕快们带走的当天便有消息传了回来,李二婶已经知道两人被沈错“买下”。
当初,李二婶自然不想二丫被卖为奴,一个是因为那时还未山穷水尽,另一个是因为沈错不过是一介商人。
商人虽有钱,但地位不高,便是日子过得苦一些,也比与他们为奴为婢强。
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方面王铁柱狼心狗肺置儿女安全于不顾,二丫和虎子再跟着他恐怕真有性命之忧;另一方面,沈错是官非商,给官家做奴婢单从地位上来说可有大不同。
而且沈错确实心善,又是女人,对二丫和虎子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二婶!”
二丫和虎子看到李二婶齐齐叫了一声,李二婶点了点头,又对着沈错道:“沈大人,乡亲们都已经回去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要不要现在就把晚餐准备起来?”
沈错想了一下,摇头道:“先等等,你与我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说着又转头吩咐沈丁:“沈丁,你把事情尽快安排下去。”
除了沈丁以外,李二婶、二丫以及虎子都跟着沈错去了书房。沈错一坐下便对着李二婶开门见山地道:“我不日便要离开茅山前村,并且要带走二丫和虎子,这间杂货铺以及村里的田地便都赠予你,再给你一笔遣散费,你看如何?”
李二婶心中早有预感,并不惊讶,恭敬道:“沈大人,您一直对小人优待有加,再收下这些小人实在问心有愧。二丫与虎子是小人好友的子女,您宅心仁厚仅救了他们多次,今后还望您能多多照料两人。”
沈错当初招李二婶便是看中她与这乡下一般妇人不同,如今听她一番谈吐更显不凡来,疑惑道:“我看你不似乡间粗鄙妇人,怎的在这种穷乡僻壤?”
“小人不过是跟着好友读过几年书而已,当真不过是个粗鄙妇人。”
沈错不问了,见二丫和虎子两人一听要离开茅山前村已经泪眼汪汪,便留了三人说话,自己反倒出了书房。
“二婶!”
沈错一走,二丫和虎子便一起哭着扑进了李二婶的怀里。他们二人也是这时才知道要离开茅山前村,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
李二婶抱住两人,眼中已闪现了泪花。
“好孩子,既然已经决定跟着沈大人,以后就好好伺候她。我看她是难得的心善之人,不会亏待你们姐弟俩的。”
二丫泪眼汪汪地抱着李二婶,哭腔道:“二婶,我舍不得您。”
“呜呜呜,二婶,虎子也舍不得您!”
“傻孩子,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和虎子是要去过好日子了,二婶开心,你们也要开心。你们将来长大了,要是时间就回来看看二婶。”
自从长姐被卖,二丫姐弟的日子每况愈下,若非有李二婶偷偷接济,两人怕是早已饿死。
“我们一定会回来看您的,呜呜……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李二婶点点头,听着两个孩子的哭声终于也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沈错耳力极好,走出好远还能听到几人的声音,竟不觉也听得心口发酸。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也未曾见过母亲,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姑姑。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潇洒不羁,无论是她还是姑姑分别之时从未如此感伤。
可此时此刻,她不禁想到了远在京城的姑姑,想到自己离开之时竟都不曾向她道一句珍重。
沈错吸了吸鼻子,又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堂堂天明教少主怎能这般软弱?姑姑知道了,定会骂我。”
想了想又道:“或许姑姑也很想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