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 天气逐渐炎热,江南接连几场大雨, 空气更是潮湿闷热不堪。等到芒种一过, 各家各户都换上了凉席,炎炎夏日正式到来。
胭脂洗漱过后只稍微在院中走了几步, 便觉身上又出了一层汗。傍晚时,天空便已阴云密布,然而天黑好长一段时间, 大雨一直不曾落下。
院中暑气未消, 闷得人心口发慌。胭脂看了看没有一丝亮光的夜空, 小脸皱成一团。
天气变热以后, 胭脂开始烦恼起一件事来。
暖床暖床,太冷了才需要暖床,可现在天那么热,沈掌柜还需要她暖床吗?
这原本只是胭脂脑中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因为沈错一直没提这件事,她也没有主动提及。
可最近几日,胭脂逐渐意识到, 现在已经不是她在给沈错暖床, 而是恰好相反。
每一日醒来, 她都发现自己扒着沈错的身体, 从沈错身上汲取凉意。
虽然沈错并未说什么, 但胭脂还是觉得自己太胆大妄为。
“唉……”
胭脂站在门口望天, 心中有些忐忑与犹豫。
就算沈掌柜没说, 但任谁也不会喜欢那么热的天气还被一个黏糊糊火炉抱着吧?
虽然沈错的卧房已经是宅院里最凉爽的房间,但胭脂每天醒来还是能感觉到自己在晚间出了不少汗水。
为什么沈掌柜身上总是清爽干净,无论天气再怎么炎热,都不会大汗淋漓呢?
就在胭脂无比烦恼之际,房门忽然“咿呀”一声从里头打开了。
沈错探出半个身子,皱着眉道:“你为什么在外头站那么久?马上就要下雨了,快点进来。”
胭脂连忙答应,跟在沈错身后进了屋。
屋里比外头凉爽一些,由水车驱动的七轮扇正呼呼地扇着风,床边的冰鉴半开着盖子,里头正向外散发出一丝凉意。
沈错穿着极其轻薄的蚕丝纱衣,纤瘦曼妙的身躯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胭脂虽然曾与沈错一同沐浴,但仍不敢直视这样的沈错。
“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沈错坐在床边,手中轻轻摇着一把丝制的团扇,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把簪子绞在脑后,露出从脖颈到胸前大片的肌肤,在烛光下白得映人。
胭脂的脸莫名热了起来,慢吞吞走到床边。沈错把扇子递给她,理所当然地道:“快帮我扇一扇,好热的天。”
沈错身体清凉,不意味着她不怕热,而且她最讨厌出汗,天冷的时候扇子舞得飞起,真到了天热的时候,连动也不想动。
沈错当初挑选这套宅邸,正是看中了它临水且自带水车这一点。夏日不仅能用七轮扇,还能改建凉屋,虽然不及她过往住的含凉殿,但也能凑合着对付了。
胭脂拿着团扇跪到沈错身边,一边帮她打扇子,一边与她说话。杂货铺生意越来越好,胭脂也越来越忙碌,但她还是努力抽空读书,利用睡前这一小段时间向沈错讨教。
或许是因为从小苦过来,胭脂对这样充实的生活适应得十分良好,每天总是精神饱满,还长高长胖长白了不少。
现在无论是谁看胭脂,都不会认为半年以前她还是个生活在乡下,三餐吃不饱、可怜又瘦弱的小村姑。
“春桃等人已经学会算数和使用算盘了吗?”沈错解答完胭脂的疑惑,又将旧事重提,“这都好几个月了,难道三人还不能独当一面吗?”
王二当了好几年跑堂伙计,记性和简单的算数都没得说,就是遇到较大的数额,较多的东西时,算得会慢一些。春桃和曾铁两人这几个月基本都是在记货品和价格,在算数方面比较薄弱。
杂货铺现在要完全离开胭脂是不可能的,不忙时三人也能应付,但遇到休沐日还得胭脂在外头坐镇。
“其实这几日都是王哥负责收钱,我只在一旁帮帮忙,春桃姐姐和曾哥也已记住了大部分货物和价格,我相信再过不久他们就能负责店里的事务了。”
沈错往床上一躺,哼哼道:“他们学得也忒慢了,你当初不到半个月就学会了。”
胭脂膝行两步,坐到沈错身侧,为她继续摇扇子。
“当初是沈掌柜亲自教授我,还为我画图文,教我识字。如今店里忙碌,我教得也不好,他们自然学得慢一些。”
沈错想了想,接受了这个说法。
“也是……不过可要他们抓紧了,你总不能天天在店铺里待着,还要不要读书,要不要习武了?”
胭脂其实对挣钱很有兴致,况且当初沈错招她就是为了让她当伙计,倒不觉得现在有什么问题。只是整日在店铺中,难免就冷落的沈错,而且她也确实很想多点时间看书。
至于练武……她只能说实在没这方面的天分,虎子在沈丁的指点之下都练得比她好些,现在已懂一点儿呼吸吐纳之法,她记全了穴位图,却怎么都做不到气沉丹田,直把沈错气个半死。
“我知道了,再有一旬应该可以。”
沈错听到个确切的数字,满意了不少,伸手一压团扇:“好了,不用扇了。”
她说着便伸手要拉胭脂,胭脂帮她扇扇子时出了一些汗,此时被沈错清凉的手指一碰,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
沈错一愣,疑惑又不快地道:“怎么了?”
胭脂听出了她的不开心,连忙解释道:“身上又出了些汗,我再去擦擦身子。”
沈错讲究得很,贴身的衣物稍微沾了些汗渍便要换洗,以为胭脂也与自己一样,便道:“水盆里有水,你擦一擦吧。”
“这……我、我还是去浴房擦吧。”
在房间里擦身体,意味着要在沈错面前脱衣服,胭脂实在是做不出来。
“怎的这么麻烦?外头马上就要下雨了,你出去擦完淋雨回来吗?”
今晚必是一场大雨,抄手游廊可挡不住这瓢泼的雨水。
“可我怕在这里擦不干净,我出了不少汗,要是有汗味……”
沈错对胭脂其他地方都挺满意的,就是看不惯她有时候的扭扭捏捏。
“我闻闻,哪有什么汗味?”沈错坐起身抓过胭脂,凑到她脖间闻了一闻,疑惑道,“奇怪,你刚才吃酥山了吗?”
酥山是一种以动物奶为原料,加上蜂蜜、水果等佐料制作的冰饮,奶香浓郁、酸甜可口,十分适合夏季食用。天气渐热以后,沈错便命厨娘制备冰酪和酥山。她肯花钱,家中供冰不断,这些冰饮便也没断过。
当然,无论是冰酪和酥山都是专供沈错食用的,下人们能借光喝点冰镇酸梅汤便已心满意足。
胭脂一直谨守本分,便是沈错要她吃,她都得犹豫再三,更何况沈错还根本没想到这一茬,她哪可能吃过什么酥山呢?
“没、没有,哎呀,沈掌柜……”沈错凑到她脖子间一顿乱嗅,发丝搔得胭脂满脸痒意,又不敢乱动,只能小手抵着沈错的肩头,连声道,“我没吃,真的、真的……”
沈错闻了一会儿,终于放开了她,奇怪道:“那你是喝牛乳了?为什么身上一股奶香味?”
胭脂连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我也没喝牛乳。”
沈错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胭脂见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趁机道:“沈掌柜,那我去擦身子了,您要是困了便先睡下吧。”
她说着便利索地下了床,趿着鞋就想往外走,沈错盘着腿仍在思考胭脂身上怎么会有奶香味。
就在胭脂快要走到门口时,屋外突然白光大亮,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不一会儿便有滚滚惊雷尾随而来,仿佛就在人耳边炸开一般。
胭脂本能地发出了一声尖叫,抱着头蹲到了地上,滂沱的大雨也与此同时落了下来。
落雷时常引起一些灾害,加上一些民间传说,百姓对打雷有着天然的惧意。胭脂过往家境贫寒,屋舍简陋,最怕下雨刮风的天气,对于雷雨自然也没有好感。
平日虽不会被打雷闪电吓到瑟瑟发抖,但方才太猝不及防,下意识地便采取了防御的姿态。
胭脂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却还是能感觉到空气中滚滚闷雷的震动。大雨落在屋顶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巨大的声响,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我就说马上就要下雨了,你还不听。”沈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的身后,单手一捞便将地上的胭脂抱了起来,语带无奈道,“现在知道怕了吧?”
沈错说着便提着她往床边走,胭脂还沉浸在对雷声的恐惧中,动也不敢动。
“沈掌柜……”
直到沈错把她放到床上,胭脂才缓过了心神,怯生生地叫了沈错一声。
“这有什么好怕的?震卦有云:亨,震来虩虩(xi),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缠g)[注]。惊雷不过是正常的现象,圣贤君子当对这猛虎将来的恐惧之相泰然处之。”
沈错脸色傲然,颇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便是这雷公也奈我不得的模样。
胭脂望着她挺拔的身姿,心中怯意稍减。
“沈掌柜,您一直不怕打雷吗?”
“那是自然,”沈错上了床,把胭脂往里推了一推,“我等习武之人,既要有顺应自然之道,也要有逆天改命之能。又怎么能怕这些?你武功练得不好,便是缺少这一份胸襟,畏首畏尾,不敢进取。”
胭脂听沈错论道,一时没心思关注外头的惊雷和大雨了。沈错也是来了兴致,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最后总结道:“你心思活络,性子却卑微,不敢为他人先,不好、不好。”
胭脂似有所悟,刚要深想,却发现沈错拥着自己准备睡觉,顿时想起还没擦洗身体的事,紧张道:“沈掌柜,我还没擦身子。”
沈错呼吸一顿,怒其不争道:“孺子不可教也,我方才真是对牛弹琴。”
胭脂不明白擦身子和方才沈错的话有什么关联,见沈错气恼,本不敢再问,又想起她说自己不敢进取,就又硬着头皮问道:“沈掌柜,这、这与您说的……有什么联系吗?”
沈错理直气壮道:“这之间怎么可能有联系?只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你竟还能想着擦身子,我真是白费了口舌!”
原来是这样,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聪慧,无法理解沈掌柜的意思呢。
“可是,我怕熏到您……”
沈错一听,反倒又凑过去闻了一下。
“你今日是不是没用香膏?”
“因为天气很热……”
沈错点点头:“今后也别用了,你还是这样比较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