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绷带人
时至黄昏,冯斌驱车出了他所在的小区,穿过几条街道,转进市中心的一处老小区。
车速放缓,准备穿过两条减速带时,忽然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桑塔纳的影子。
冯斌对尾随而来的两人十分不喜,但碍于他们的身份,只能忍气吞声。
江稻谷无所谓别人的看法,索性摆出无赖架势,一路跟着。
冯斌把车停靠在路边,在这个拐角,残缺路牙后面的泥土上,盛开着成片的紫茉莉。
三人一前两后,穿过破旧居民楼中间的窄路向里走。
江稻谷目光掠过沾满了锈渍的破损车库门的下沿,脚下,水泥修补过的痕迹蜿蜒如蛇。
这里虽然看不到现代小区刻意修剪过的花卉植物和艺术装饰,却给人一种安宁平和的感觉。
冯斌停在楼道口,转身踏上双手张开就能触及两边的狭窄楼梯,来到一楼左手边贴着褪色春联的门前。
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看到屋主模样,杜燕歌向后退了一步,瞳孔微缩,江稻谷的眼睛睁大了一些。
那是一个手臂和脖颈全都缠满绷带的青年人,他坐在轮椅里,右眼也缠进绷带,左眼瞳仁发黄,像是旧纸张的颜色。
江稻谷皱起眉头,他没有闻到药味,那么,缠在对方身上的绷带只是装饰物?
绷带很干净,绑得不紧,透过缝隙,能看到令人不舒服的怪异粉色和白色经络覆盖的皮膜。
这时江稻谷和杜燕歌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脸已经完全烧毁了,若是解开绷带,看到的是空洞的鼻孔和失去嘴唇遮掩的裸露牙床,这是车祸中泄露汽油剧烈燃烧留下的残忍伤痕。
江稻谷视线下移,落在绷带人手中紧握着的书册上。
一本物理学教材。
再向下,双腿齐膝盖处消失,空荡荡的裤管挽了两个结。
他心中有一种赞叹,即使是如此的灾祸也没办法彻底摧毁一个人,坚强的意志、现代医学和一点点运气救了他的命。
“你们……是警察?”
冯斌的堂弟冯唐的眼睛里疑色一闪,语气疑惑。
“看到你们把时间浪费在一个残废身上,连我都觉得有些可惜。”
绷带下面传出嘲讽的声音。
听到冯唐说‘你们’,江稻谷知道他是指张大游。但没有搭理他,目光一扫,客厅里的陈设尽收眼底。
引人注目的是,在墙壁上用角铁和木板固定成长台,上面空置,边缘光滑。
这怪异的装置离地一米左右,从客厅延伸到卧室、卫生间和阳台。
江稻谷先是一愣,马上联想起医院走廊里的贴墙护栏,和它模样相仿,用来辅助行走。
家具不多,有两个厚重的三合板书架,旧报纸裱糊,上面放了一摞摞的书。
天花板上悬着一个老式三叶扇。下面是放满杂物的方桌。
客厅的窗户朝北,光线透过与之相连的厨房照进来,方桌一半亮一半暗,堆在一起的塑料袋里隐约可见毛豆和莴苣,还有一块浸水的豆腐,一把生菜……都是些素食。
“江警官,你觉得我弟弟可能是杀人凶手?”冯斌瞄了一眼跟来的少年侦探,语气古怪。
“我不会妄下结论,这要医院对他的身体情况做出医学鉴定。”江稻谷缓慢的回答。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前一个警官已经带医生来过,他们检查了我的身体,答案是,我没有行动能力,是个残废人,谈何作案?”轮椅上的年轻人语速也很缓慢,旁听的杜燕歌甚至有一种时间在这种慢悠悠的对话中拉长了的错觉。
“能够用轻松的语气谈起自己的残缺,想必你已摆脱了车祸的阴影。”
“战胜病魔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很多人都能做到。”
“说的很轻松,十几年前你才多大年纪?一个孩子可没那么容易做到……我想知道的是,谁帮助你摆脱了那种彻骨的绝望?从四肢健全,能跑能跳变成僵硬如石头人一般,别说是你的堂兄,他没有这个能力,那么,是谁呢?”江稻谷眯起眼睛盯着轮椅上的人看。
从冯斌携带水果茶叶这些看望病人的礼品探视兄弟,就可以看出两人关系的生疏——若是真的情同手足,绝不会带这些场面上的玩意儿。
“是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冯唐抬起头,眼睛里亮起锥子般尖锐的光芒。
江稻谷笑了起来,摆摆手,“别拿这种话来糊弄我,绝望就像窒息,你会感到整个心脏连带胸膛都在被一股冰冷的力量缓慢攫取,痛不欲生。这种时候,是无暇去看什么打了心灵鸡汤标签的书的,这种东西只会在你缓过劲来之后才会去阅读,因为那时候你已经在期望幸福了。绷带人,我们开诚布公吧,只要仔细调查,一定能从这里检查出某个女人活动的痕迹,比如头发,指甲印等等。”
“哈,我找到了。”
江稻谷俯身搜寻了一会儿,忽然扬了扬眉毛,伸手从墙角阴暗处捻出一根棕色的发丝,很长。
“你真是个疑心病重的偏执狂。”冯唐愣了大概两三秒,胸膛里升起一股怒气,“那又怎样?”
“没有超出我的猜测。简断截说,你,冯斌,和这个女人都生活在锡城。你们三人小时候应该是好友,出车祸后,也是她帮助你走出绝望。不过,后来她嫁给了冯斌,我说的没错吧?这个女人,就是半年前跳楼自杀的,冯斌的妻子,张小芸!”
听到这句话,冯唐扶住轮椅的双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整个人如同一座临近爆发的火山!
“为什么!为什么她死的时候你这样的警察没有出现!为什么那只恶鬼死了,你却出现了!你究竟在伸张什么样的正义!”
冯唐越说越激动,但他的身体确实虚弱,即使是咆哮,也和常人大声说话的音量一般。
“这并不值得你抱怨,那个案子因为证据不足,换谁你也得不到想要的正义。”
江稻谷飞快的反驳,他能感受到与冯唐衰弱身躯截然相反的巨大愤怒,那股仿佛要从胸膛里喷薄而出的悲鸣多少有几分垂死挣扎的意味。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晚了,在情感的倾轧之下,任何说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江稻谷显得理屈,所以他干脆闭口不言。
“够了,唐,别说了,这件事情……怨不了谁。”冯斌紧咬牙关,脸上的肉微微颤抖,手攥着弟弟的肩膀,低声道。
“怨不了谁?市井小民死了,这些警察就像是处理死掉的牲口一样,根本不当一回事!那些社会名流一死,马上就会有专案组,派出最好的警察,不是很不公平吗?!为什么!为什么人的命还有高低贵贱之分!”
……
谈话成了这样,江稻谷觉得已经没必要交流下去了,而且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转身离开冯唐的住所,走到楼下,憋着一口气的杜燕歌才开口问:“头儿,你为什么不反驳他?他简直是在胡说八道!你为了查宋左亭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他竟然把你说成上层社会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