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交给你了，找到他，禁止使用警方资源。”

　　江稻谷把书扔还给杜燕歌，正好锻炼他的搜查能力。但是要给个限制条件。

　　因为用警方内部的系统是很容易按人名查到的，没有什么锻炼效果。

　　出乎意料的是，两个小时之后，杜燕歌就回来了。

　　“我找到他了。”

　　“方法呢？”

　　一直面无表情的杜燕歌露出一点儿得意的笑容。

　　“我想，李道夫既然是社会学家，就算在学术界名气很小，但也绝不会销声匿迹，于是就在网站上搜索了他的论文，论文主人的信息是千京大学的教授。”

　　江稻谷鼓了两下掌，比他想象中能干，“具体情况呢？”他继续发问。

　　“年过七十，患了阿尔默茨海默病，已经退休了，被子女送到本市的一家memory care疗养。”

　　“说人话。”

　　“咳，对不起，老大，李道夫已经老年痴呆了，在高级养老院颐养天年。”

　　江稻谷摸着下巴思考了一阵，带着杜燕歌出了警局，打车直奔这家养老院。

　　memory care指高护理级别的养老院，医养结合，护理到位。能在这种一二线城市开养老院的多少有点背景，各方面关系都要到位才行。

　　当然，价格也十分昂贵，除开押金，光是每月缴纳的服务费用就高达上万。

　　入住的基本上都是老年社会精英，李道夫也是其中之一。

　　江稻谷下了出租车，看到门口停着的都是中档高汽车，习惯性的扫了一眼，目光在一辆辉腾的牌照上停住了。

　　这不是宋左亭的座驾吗？

　　江稻谷觉得有点诡异，按照流程，宋左亭最早也要在年后才能回来，他的爱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会是宋左亭亲至，应该是宋家主家的某个成员来探望老年长辈。

　　现在仅剩的主家成员只有宋雪晴母女，那么，她们要探望的人是……

　　江稻谷在脑海中排除了一遍，宋雪晴的外公外婆还没到住养老院的年纪，宋左亭的母亲已病逝，剩下的只有宋盐石。

　　他的眼神变冷了，大枭雄宋盐石虽然老了，痴呆了，但是余威仍在，谁敢把他从宋家那间高级病房赶到养老院？

　　特别是宋家主家还在掌权的情况下。

　　没有人，除了他自己。

　　江稻谷突然笑了起来，不愧是大枭雄，原来是清醒的。

　　上一次在病房里，他用尽手段，以为得计，现在看来被算计的是他，当了一回曹操。

　　“头儿，你为什么笑？”杜燕歌不解的问。

　　江稻谷将这事说了，杜燕歌惊得合不拢嘴，居然能瞒过头儿，简直是头妖怪。

　　“头儿，你要去对付他？”

　　“不，装曹操装到底，留个心眼就行了。”

　　两人想要进去，却在门口被拦住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江稻谷说要见李道夫先生，却被门卫嗤之以鼻，“两个小混混想进来偷东西吧，再废话我就叫保安了。”

　　江稻谷没辙，掏出证件。

　　“赶紧滚！”门卫看都不看，伸手推搡。

　　杜燕歌上前一步，捉住他的手腕，捏得龇牙咧嘴。

　　不知道被门卫按了什么警报器，很快，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手提警棍的安保人员赶了过来，将他们围成一圈。

　　“队长，这两个家伙想要闯进来，教训他们！”门卫痛呼一声，叫起屈来。

　　“我建议你们先打个电话去公安局确认证件真伪，再做判断。”见对方气势汹汹，江稻谷站得四平八稳，语气平和。

　　保安队长眯起了眼睛，这个退役特种兵嗅到一点不对劲的气味。

　　在自然界中，往往弱小的一方最会虚张声势。

　　动物遇到天敌，全身的毛都要膨胀起来，增大体型。鸟雀相争，要张开翅膀。蛤蟆鼓动腮部，发出巨响等等。

　　眼前的家伙虽然年轻稚嫩，但一点也不虚张声势，看到众多手持橡胶棍的壮汉，连一点普通人应该有的畏惧、害怕都看不到。

　　而且他身后的家伙……

　　杜燕歌像颗钉子一样扎在那里，眼神灵敏，动作迅捷，绝不是轻松能对付的。

　　他这样的家伙，就算站在人群中也能一眼看出来。

　　稳重考虑，保安队长拿出手机确认了一下，很快身体一震，脸上堆了笑容，把两人让进来。

　　江稻谷踏入这间养老院，先是一片大花园，花圃离地两尺，秋海棠开得旺盛。

　　周围的路牙里，除了长青樟树，也有枯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条，但满地不见一片落叶，这边清扫的频率很高。

　　穿过月亮形的花圃，两人来到养老院主楼前，第一层是缓坡和楼梯的结合，可以看到穿白衣服的护工推着轮椅从缓坡上去，轮椅上坐着没有行动能力的老人，能拄拐杖的则从楼梯上。

　　老人们都是慢动作，让人有一种时间在缓慢流淌的感觉。

　　刚才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时间像是在加速。

　　江稻谷忽然停下脚步，看到了朝外走的宋雪晴。

　　女孩眼神惊慌，她身边的中年女人，也就是她的母亲紧紧护在前面，两人对这个将她们的父亲和丈夫送进监狱的男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江稻谷忽然想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句话，男人有了家庭之后，就老老实实做人，干些掉脑袋的勾当，对家庭来说就是灾难。

　　他径直走过宋雪晴身边，没有说什么，进入养老院六边形正厅，直接到了电梯口。

　　和一群老头老太挤挤挨挨到了三楼，按照保安队长告诉他的地址找到李道夫的房间。

　　推开门，阳光中浮动着尘埃，一股好闻的空气净化剂味道四处弥漫。

　　李道夫躺在床上，是一个头发灰白，脸颊瘦长的老人，像是落魄的音乐家。

　　身上套着的灰毛线衣质量很好，领口袖口也没有污渍或是磨损，胸前口袋搭了一块绣着李字的丝绸手帕，显出精致的生活态度。

　　“我已经说了，孔德的理论要用辩证法去学习，不要人云亦云！你到底是怎么听课的？！”见到两人进来，老人忽然大声斥责起来。

　　“李道夫先生？”江稻谷试探着问了一句。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改论文，后天我要去一趟省科学院，明晚之前改好给我。”

　　“李道夫先生，清醒一点，我不是你的学生，你也不是大学教授了。”

　　江稻谷摇了半天他的肩膀，老者才如梦方醒，目光有了焦点，不再辐散。

　　他努力汇拢那些随着光线和尘埃散落在房屋各个角落的思绪线条，慢慢地整理，我是谁，我在哪里……

　　他想起来了。

　　我是李道夫，我在养老院，我七十一岁了。

　　他还想起有时半夜醒来，那种呼吸困难却无法动弹，连呼救都发不出一声的恐惧。

　　老人费力的眨了眨眼睛，感受到了意识没法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的阻塞--它们像是不听话的孩子，没办法调度了。

　　“你们是？”

　　渐渐的，老人的目光变得深邃宁静，再没一点混浊，

　　“这本书是你的著作吗？”江稻谷恭敬地呈上那本纸页发黄的《社会膨胀论》。

　　李道夫偏过目光，“你找错人了，出去！”他伸手作势要按铃。

　　“可惜了，一个伟大的社会学家要带着他未能传播的思想进入坟墓。”江稻谷收起书，转身要走。

　　“什么伟大，你在说什么？”李道夫的神色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那个走得毫不犹豫，半只脚踏已出房门的少年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的理论无法传播，学界都在嘲笑他的癫狂，他的预言被当作危言耸听，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嘈杂之中。但是，情形却在二十年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所预言的全都发生了，他所担心，都被验证了--却无人知晓。李道夫，你觉得对于学者来说，最大的不幸是什么？伊东鸭太郎说的很好，是不被理解。不管持有怎样的才能，不管做出怎样的努力，却得不到与之相应的评价，得不到与才能相匹配的认可和尊重。”